起初我只是睡不好。

沒有原因的,就是沒辦法好好入睡。後來逐漸變成焦慮症,任何一點小事都能引起我的焦慮,也因此已經就醫一年多了。

賴醫師醫術很好,人也不錯,除了例行問診外,也會特別問我過得是不是都還好,我也就習慣與他分享我的生活。我告訴他,我最近換了個工作,每天都得接觸各式各樣的人,大部分人都算一般,但就幾個脾氣特別拗的,總愛找麻煩,這邊刁難我、那邊數落我。醫師點了點頭,「慢慢你會回到生活正軌的。」我也是這麼覺得,這幾個月來的治療,我慢慢恢復睡眠習慣,心情也不那麼起伏不定了。

我像往常一樣謝謝醫師,走出診間,為自己有勇氣重生感到自豪。每一次我走出診間我都是這樣的心情,偶爾看到外頭在候診的人們空洞的雙眼,我就會有一份特別的優越感——我撐過來了,我沒有被擊倒,比那些人還要優秀。

但今天很特別,或許是夜診而現在時間也不早,外頭候診的人不多,一男一女,女的就坐在正對著診間門口的椅子上,我一開門就看見她圓睜卻無神的眼睛。

我一眼就認出她來。她曾經是這裡的藥師,我有次來拿藥正好遇上她,她不僅我的藥好了沒提醒我、讓我乾等,錯了道歉沒誠意還嘴硬說她不是故意,她只是沒注意到我的領藥號,因為我站得離她比較遠……藉口!我還記得我數落她的不是,又喝斥她不準解釋我不想聽。結果她為了報復,有個藥換廠牌還故意不告訴我,我只好又罵她一罵。真是沒見過世面的小女孩!後來只要我去拿藥是她來接待,我就一定挑她毛病,看她每次都會急著跟我鞠躬道歉,我都覺得她活該,誰叫她要惹到我。

現在的她跟那時候相比瘦削太多,醫院有冷氣,可現在是夏天,外頭大熱天卻穿著長袖的襯衫很是詭異。她身體蜷曲,頭仰得老高,瞪著候診燈號,也不知道那有什麼好看。原來這麼久沒看她,是因為她也過不了心魔這關啊!但我撐過來了,我很高興。

燈號往前跳了一個號碼,那個女生像殭屍那樣站起來,像沒看到我似的,僵硬的旋開門把走進診間,沒多久,換跟診的護理師走出來,將處方簽遞給我。我跟這裡的護理師也熟了,帶著打聽八卦的心情,我問她:「那個女生很眼熟,以前是不是這裡的員工啊?」

「對啊,她是我們的陳藥師啦。人還不錯,可是她可能很會忍耐,老是遇到態度很差的病人,忍久了就壞掉了。唉呀我不能跟妳說這些啦,請不要說出去,也當我沒有說喔!」她招招手又走進診間,而我帶著異樣的感覺去批價領藥。

第一次找不到優越感的我,回家後又開始睡不著了。幾天後,焦慮感嚴重發作,工作上一連出了好幾個錯,只好臨時請假,臨時掛號,回來問問賴醫師我到底怎麼了。沒想到,我又遇上了那個女生。

她跟那天一樣,以同樣的姿勢坐在同樣的位置。我故意坐到她旁邊,以一種不願服輸的姿態,跟她打招呼:「你也是賴醫師的病人喔?」她感覺到我在跟她搭話,立刻收起了原本像是凍結了的表情,翻臉像翻書一樣,對我擺出了笑容,就像以前她對我那樣。我以前以為那是她怕我、想要討好我的表情,現在看起來反倒像是挾怨報復、故意捏出來諷刺我的笑臉。

「您好,您也是賴醫師的病人嗎?」她用一般人之間不會使用的語氣回話。她好像認出我了,又好像沒有。如果認出來了,幹嘛問我是誰的病人?故意的嗎?

我的自尊不允許被挑戰。原本都已經重整好心態,準備好好將她的態度踩得更低,燈號往前跳了一號,她又像翻書一樣收起了笑容,瞪大雙眼看向燈號上的數字,確定輪到她後,機械般站起身來往診間門走去。我在她長袖襯衫底下,看見手臂內側滿滿都是傷痕,有深有淺,有些快好了,更多新劃上去的,血肉模糊、面目全非。我抬眼看她,發現她也在瞪著我看,那一瞬間,焦慮與恐懼全湧上胃跟心頭,我很害怕她會傷害我,像她傷害她自己一樣。

所以我逃跑了。

我的問題沒有解決,反而更加嚴重。工作上也不斷出問題,有個客人總是挑我毛病,投訴我不專業、態度不佳云云,我氣炸了,想解釋卻被主管阻止,要我好好休息,暫時不要再去上班了。我就這麼窩在家裡賭氣,一天又一天,漫無目的地看著電視,重覆轉著幾家新聞台。這幾天的新聞都在報同一件事,惹上醫療糾紛的醫師服藥自殺之後,同一個團隊的護理師在回家路上遭殘忍殺害,藥師也跳樓身亡……無聊。但我想起了那個女生。

如果她今天會這樣,都是我害的呢?可我又沒有錯,都是她自己過不去啊!

但,等我又來到賴醫師診間外頭候診,也再一次看到那個女生的時候,我忍不住心裡所有複雜不可釐清的感受,衝上前去仆跪在她面前,「對不起,我以前不該那樣對妳,甚至還罵過妳垃圾王八蛋,對不起、對不起,我才是垃圾王八蛋,我真的希望妳可以好起來,妳原諒我吧?」

她仍然後知後覺,一感覺到我在跟她說話,又像翻書一樣掛起了無懈可擊的笑容,「不好意思,我認識您嗎?」

我的腦袋一片空白,來不及想對方是不是故意的,燈號往前跳到了我的號碼。我的身體沒辦法動彈,只好繼續跪在那裡。燈號又原號跳了一次,我也還在原地,不知道該尋求誰的原諒,我才能再次睡得安穩、不再受焦慮所苦。此時,熟識的護理師從診間走出來宛若天使,「張小姐,妳都已經到了,怎麼還不進來?」

我立刻撲向她,手指指著那個臉又恢復呆滯的女生,「拜託你們救救她。她不好起來,我就不可能好起來。拜託你跟賴醫師,把她醫好,如果她負擔不起更好的治療,我願意出錢,只要她好起來,要我做什麼都可以!」

沒想到護理師甩開了我的手,也不顧還有其他候診的病人在看,「虧你說的出這種話耶,張小姐。」我錯愕的抬起頭,她剛剛說了什麼?「我故意把陳藥師的狀況說給妳聽,是要妳反省,妳至少也表現的像是有點罪惡感吧?」

護理師滿臉不屑,而那個人很好的賴醫師遲遲不願從診間走出來,對我伸出援手。我轉頭看那個女生,伸手要去求她,又害怕摸到她袖子底下那些傷痕上的鮮血。在場的所有人全都靜止不動,看著我,只有那個女生看著燈號。我這下明白過來了,原來護理師與賴醫師都知道,我就是那個態度很差的病人,他們到底是用什麼樣的心情替我看病?用什麼眼光看我?他們欺騙我的信任!詐騙!這是詐騙!「我要去投訴妳!我要告妳!我要告這一整間醫院!」

我奮然起身,一時有些眩暈又差點跌倒,但沒有人扶我,是我自己扶住了牆。我正要轉身,帶著憤怒去執行我的復仇計畫,那個女生就在這時候說話了,她的聲音裡充滿雀躍,不說還以為是哪個名牌專櫃訓練出來的。而我毛骨悚然的回頭看她,不敢置信。她堆起滿臉笑容,那是能讓人以為自己十足尊貴的、甜美卻卑微的殘缺笑容。

她說:「張小姐,慢走。希望您快點恢復身體健康。」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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