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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鎮邦將匿名網友寄給他的「醫療菁英栽植計畫」轉傳給以前團隊的夥伴們後,闔上他的私用筆記型電腦,從休息室步行到更衣室,換上純潔無瑕的白袍,準備與急診室的夜晚奮戰。

  他摸到白袍口袋裡還剩幾支配西汀安瓿瓶。

  兩天前他到底打了幾支在那個病人身上?他無心細數,只記得趁著入夜時分、大吵大鬧的大媽不在病人身邊的時候,將先前就抽好在針筒裡的藥液全部注入了病人的靜脈裡,整個過程他的手連抖一下都沒有,毫無遲疑、完美無瑕地完成一場無人觀賞的演出。

  那位病人也不負期望,沒過多久就逝世了。

  王鎮邦期望自己能被逮捕,被押上法庭。他要好好睥睨這個法治的社會,看他們如何審度一個擁有「救人天命」的殺人犯;他要竭盡所能以自身的悖德諷刺所謂的倫理價值,任由自己被漲潮般沖刷到他身上的冰冷海水淹沒、淹死──他要以自己的死亡,證明世人人性的淪喪。

  他是這時代對醫療吶喊進步的文明社會中,唯一、而且最空蕩的回聲。

  王鎮邦將置物鐵櫃的門關上,便看見昏暗的走廊上站著兩道人影,一前一後。前頭身著輕裝的中年男人展示了警徽,「王鎮邦醫師,我們相信兩天前盧姓病患的死亡與您有關,希望您可以跟我們回警局配合調查。」

  後面那個比較年輕的男子拿出手銬,「您有權對此保持沉默。」

  終於等到了,還以為警察把他給忘了呢。王鎮邦很想問他們是怎麼追查的,竟需要花到兩天的時間?調了監視器的畫面了嗎?國際醫療城裡在很多隱蔽角落設置監視器,美其名是維安,發生醫療暴力事件的時候也好提出證據,保護自家員工,但誰知道那些監視器到底有沒有在運作。王鎮邦以身試驗,看來那些監視器還是派得上用場的。

  他扯了扯嘴角笑了,就像以往訓練過程中被要求的那樣,優雅有禮、毫不猶豫,而且純粹無機,不帶半點雜質:「不,我不打算沉默。我將發聲,我將說出所有我想說的。送我上法庭吧。」

  年輕的刑警認為他瘋了:「瘋子!你可是個醫生!醫生殺人還有什麼話好說的?」

  「醫生又怎麼樣了?社會將我們捧上神位,卻不尊敬我們,入魔也是遲早。神魔看來對立,其實也就一線之隔而已,不是嗎?」王鎮邦主動伸出兩手,任由年輕刑警將手銬銬上,眼神因為笑容而顯得意味深長。

  那年輕人本來對王鎮邦的主動配合有些遲疑,後來被他的胡說八道激起情緒,粗魯抓過他的雙手銬上手銬。「說什麼廢話,醫生的天命是要救人的,你這傢伙!」

  「天命喔。」王鎮邦看了看純白又帶著鏽蝕水漬痕跡的天花板,恍若看見自己一身白袍的姿態。「美麗又腐朽的詞彙,天命。呵,沒有選擇的時候,就欺騙自己、欺騙他人說是天命嗎?」

  中年警察終於忍不住開口說話,「押走,不然我無法保證不會揍他。」對他來說,殺人就是殺人,哪那麼多道理可以講?

  王鎮邦聽完哈哈大笑了幾聲。說不定這兩個刑警也是被「栽植」過的菁英,想到有這個可能性,他怎麼可能不捧腹大笑?這個社會上還有多少這種無感情的機器,順著社會集體的道德制約,「應該怎麼樣」就變成那個樣?他想像「天命」是守護秩序的警察組織裡哪天也出一個王鎮邦,一個墮落的陰影,那該是天大的笑話啊!他要笑,盡情的大笑!

  「你們警察抓到我,有感覺到社會恢復了秩序、終於奪回正義,或因此守護了什麼嗎?」年輕警察押著他走出更衣室,中年警察跟在後面,兩人都沒有搭理王鎮邦,於是他繼續說:「社會病了,救人的我們被逼迫『只能殺人』……」

  「你沒被逼,這我倒是很清楚。」

  「你沒看見其他人是怎麼被對待的,對嗎?聽從病人的要求做處置害死人了,是醫師殺人;病危才到院,搶救過了仍是不治,是醫師殺人;被強制超時工作,疲累而閃失了,是醫師殺人;無法預期是否會發生的手術風險不幸發生了,是醫師殺人。只是盡力救人,最後的結果都是『醫師殺人』。醫師並不是救人的工作,你們太天真了。」

  在這個時代,就算有人死了也沒人在意原因,他們只在乎誰才是殺人兇手,即使兇手可能是衰老、癌細胞、免疫系統失調……等等就算是醫師也無法掌握的生死有命。只要人住進醫院後死了,兇手就是醫院裡的所有人。

  那麼他何必再救?

  再怎麼救,他終究都只是個「殺人兇手」!

  警察又不說話了。

  王鎮邦覺得好笑,同時又感到淒涼。海水大潮在他身上拍打,將他靈魂剩餘的最後一部份沖刷殆盡。

  就像警察再多、再努力也無法完全遏止犯罪,醫師也無法阻止死亡。

  醫師只能治病、盡力排除死亡的威脅,卻沒辦法真正從死神的手下救人。但當所有人都認為一位醫師必須能醫治死亡,才是及格的好醫師時,又是怎麼樣的光景呢?包括醫師們,真的知道自己在對抗什麼嗎?

  「醫療天天在『殺人』,你們仍然覺得自己有守護到誰嗎?」

  中年刑警怒喝一聲:「你再多講一句,我就揍暈你!」

  入夜的急診室待診區仍有不少人在等候看診,刑警那一聲怒吼引來不少注目,再加上王鎮邦一身白衣還沒來得及脫,旁人看見他被押著走,心裡會想什麼?他們會質疑警察的做法呢,還是心想這醫師一定醫術不好,被告了所以要被抓了?你們到底在想什麼呢,認真想過生死嗎?

  「呵呵,看!你們是盾,同時也是利劍。就跟我一樣,跟我們任何人一樣。你們選擇成為醫療的鞭,我就選擇成為魔鬼,代替你們所鞭笞的良善墮落。」王鎮邦在急診室門口突然全身顫抖,彎著腰開始大笑起來,笑個不停。幾個路過的人側目這場鬧劇,紛紛繞路快速通過,不敢多駐足一秒鐘。「哈哈哈!我殺人,但我不後悔!」

  「你!」年輕刑警怒斥一聲。

  他旁邊的前輩拳頭比他更快,一擊往王鎮邦的腹部痛打。

  王鎮邦痛得挨了一聲,蜷起身子,抬頭正想抬手指著中年男的鼻子大笑,結果又迎來一顆拳頭落在臉上,他好像聽到什麼東西碎掉的聲音──是牙齒、鼻子還是……心?

  那中年刑警趁著王鎮邦痛倒在地時,又補了一腳在他的腰背。

  王鎮邦就這樣失去意識,暈了過去。

  昏迷之前他覺得身體很輕,好像飄在海底。那裡很冷,但什麼都沒有的世界寧靜又安祥。在朦朧的意識間,王鎮邦想起從前在特殊班表現不好時都會被痛打一頓,然後被丟到禁閉室裡反省檢討,那裡是一片安祥的黑暗,隔絕了所有嚴格的訓練與過於沉重的課業。

  他想起葉明翰曾經說過想當個畫家。

  小時候的他曾經那麼一次被丟到禁閉室,唯一那麼一次。在禁閉室裡,他幻想自己是個海洋學家──他喜歡海,但只在書本裡與影片裡看過海,他從來沒能親眼看過一次。

  後來,他從這個禁閉室離開後就沒再關過,這個夢想也被丟在禁閉室裡,一直到他將自己關回這個老地方,選擇讓自己墮落成為惡魔,才又再次想起來。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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