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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接生婆抵達之前,屋裡屋外都忙成了一團。

  家裡除了媞恩因為陣痛而忍不住的哀號之外,暫時失去領導人的家族成員們只能坐立不安的或站或坐,或在走道上與媞恩的房間焦慮的交錯徘徊。桑恩就是那個無法靜下心來在家裡來回踱步的人,偶爾抱怨找接生婆的加瓦動作太慢,完全忘記天還未亮,屋外還下了一整夜雨,偶爾到門邊回應鄰居的關心;奧圖就站在走廊最底的牆角,默不作聲但臉色慘白,雙眼緊盯著大門,媞恩痛得呻吟時就到房內察看妻子狀況;納茨則與阿德莉一起坐在吃飯時的木板地上,因為房間讓給媞恩與奧圖休息,其餘的人就得睡在外面,她與納茨才剛收好大家的棉被,兩人正襟危坐等著這漫漫長夜可以平安過去。

  看見納茨放在腿上的手掌縮緊成拳頭,阿德莉伸出手,輕輕拍了拍他的手背,「會沒事的。」她在山中看過動物們生產,過程很恐怖,但每一次都讓她感受到生命奇妙且強韌。

  但納茨只是搖了搖頭,臉上仍寫滿擔憂。阿德莉不知道的是,納茨擔心已經在村子裡多次作亂的大厄,他害怕悲劇會在他的家族中重演。這村子裡跟小孩有所牽連的重大事件,似乎總是悲劇。

  大門被打開的聲音傳來,急促腳步聲後伴隨著陌生人的嗓音。納茨與阿德莉聞聲便起身湊過去,矮胖女人正邊走邊與奧圖交頭接耳,像是在交代接生準備,說完就與桑恩一起走進媞恩的房間並拉上房門。

  媞恩斷斷續續的呻吟被阻斷在門後,卻變得更大聲,讓人膽戰心驚。

  奧圖轉過身說他們得準備熱水,並指派納茨與加瓦到柴房取木柴,他去找燒水用的鐵鍋放在哪裡,阿德莉的工作則是找木盆裝水。

各自解散前,納茨告訴阿德莉家裡儲水的水甕就在柴房旁邊,他們可以一起去,但阿德莉搖搖頭,說要先找到裝水的木桶才行。納茨則回應,如果在柴房找到水桶,就幫阿德莉一起裝水回來,之後就在加瓦的催促下離開了。

兩人簡短的道別後,阿德莉懷著不知道該從何找起的心情回過神來,卻發現可以詢問的奧圖已經消失無蹤,她只好一個人在屋內晃來晃去,哪裡都找遍了,就是剩下媞恩的房間以及旁邊的小房間。

  媞恩的房間裡正忙碌著,阿德莉覺得此時不適合打擾,決定先找過旁側的小房間,真的束手無策了再來打擾那些房裡的人。於是她來到那緊閉的小木門前,不知道為什麼,阿德莉下意識有一種感覺,這扇門不可以打開。她對門後會有什麼東西沒有想像,但有一種壓抑且奇異的氛圍,正從門後透過門底縫隙向她悄悄包圍過來。

  她被這突如其來的遭遇震懾了。這感覺就像被山林中正在狩獵的野獸盯上那般危險,但阿德莉的理性卻清楚告訴她,這裡是山下村落裡,野獸雖然偶爾會襲擊,但不可能躲在這扇門後。那裡沒有東西的,這些恐懼與本能顫抖都只是因為她緊繃了一整晚的精神,腦袋出現了錯覺導致的。

  阿德莉全神貫注克服從背脊爬上的寒意,伸手要去開門時,被人從背後一把抓住手腕。她嚇了一跳,差點要大聲尖叫求救,在那之前奧圖的聲音就先越過頭頂傳來:「你在幹嘛?」

  媞恩的哭喊跟奧圖的聲音重疊,阿德莉差點沒認出來的人是誰。

  「我找不到水桶。」

  奧圖扯了扯阿德莉,讓她離房門遠一點。他仍然是一張沒有變化的嚴肅臉龐,但眼神更加嚴厲緊張。「不要接近那間房間。水桶我去找。」奧圖說完轉身就走。

  阿德莉轉身看了一眼那差點被她打開的房門,對奧圖的言行不明所以,卻也暗暗鬆了口氣。她跟著奧圖來到吃飯間,看著奧圖的身影消失在一扇牆後,才發現角落也有一扇小門,那裡應該才是真正儲藏雜物的地方。有這種地方應該要早點說啊,阿德莉心裡抱怨時,納茨抱著濕漉漉的木柴回來了。

  拿著木桶走出來的奧圖,看著那堆木柴不甚滿意的皺眉。

  穿著蓑衣的納茨滿臉無奈,他一手拿傘一首抱柴,這趟路雖短但應該走得不輕鬆。「柴房淹水了。加瓦叫我先把這些搬回來看能不能用,他去找人借。」

  「這些不能用。」奧圖看著木板地中央空地,那裡只有鐵鍋是架好的。「你去取水吧,加瓦等一下就回來了。」

  看來他決定等加瓦。納茨點了點頭,臉色有些蒼白而沮喪,不知道是因為淋了雨受了點寒,還是心情上真的過與低落而導致。阿德莉心念一動,搶過納茨手中的竹傘,「我跟你去。」

  奧圖點點頭算是答應,兩人就這樣一個提木桶一個打傘,緩步走入無光的深夜裡。

  屋外的雨勢比阿德莉想像的還大,在泥濘地中行走變得更加困難,但阿德莉是在山上長大的孩子,她輕鬆跟在納茨身邊,猶豫了一下之後開口問道:「你們家最裡面的房間是做什麼用的?」

  納茨沒料到會被問這個問題,回話時有些結巴:「那以前是媽媽的房間。」

  這並不讓阿德莉意外,不如說她早有這樣的預感。「奧圖說不能進去。」

  「媽媽死後,他就一直覺得那間房間不太……乾淨。」納茨停下腳步,垂哲頭看著自己的腳尖,若有所思。「雖然媞恩沒有明講禁止,大家在媽媽死後就像早約好了一樣,從來沒有人敢提起媽媽的事。就連村裡人開始懷疑大厄就是媽媽的時候也是。」

  原來如此。阿德莉終於知道為什麼吃飯的時候,納茨一提到大厄大家就默不作聲。這個家中的成員一致認為那個大厄就是他們母親死後的化身,而他們全都閉口不談她的生前死後,彷彿她就是個家族禁忌,既然大厄就是母親,談到大厄自然也會像談到母親一樣尷尬。

  納茨像想到自己還有任務在身似的,又開始向前邁步,但他因阿德莉的疑問而開始運轉起來的思緒並沒有因此停下,「不,這樣回想起來,好像從媽媽生前就是這樣了。」

  那語調就像恍然從睡夢中甦醒,從喃喃不確定的語調逐漸確定。

  「意思是,在她生前,你們家裡的人就都不太討論她?」雖然看不清楚納茨的臉,阿德莉能看見模糊影子點了點頭,算是回應了她的疑問,但這只帶來了更多的困惑:「你們生活在同一棟房子裡, 卻都不講她的事? 」

  「因為那時候媽媽已經半瘋了,神智清醒的時候反倒罕見。 我們不知道該怎麼談論那樣的媽媽。 」

  「半瘋?」納茨的話讓阿德莉感覺到不明寒意,那是比在那扇門前感受到得更加悚然,從遠處山林颳來的風吹過狹窄曲折的巷弄迷宮,發出近似哀號哭聲的鳴響,更是讓她猶如墜入恐怖深淵。

  有什麼不太對勁,關於這個家、這個村落以及這裡發生的事。

  「加瓦跟我說,媽媽把妳丟在山上之後就變成這樣了。」納茨話說得很慢又斷斷續續,好似不確定這些話是否真實或是否該說,相反的,他的腳步卻越走越快,像是要從危險的事物逃開。他停了一陣子才又補充道:「爸爸死後就更嚴重了。」

  阿德莉勉強自己移動雙腳跟上,她感覺到自己每踏出一步就像踩進黏答答的冰冷沼澤裡。雨水的冷涼從她沒有遮蔽的肌膚滲入身體,越潛越深,那像是不祥的預感與過去不幸的痕跡攪和在一起,混濁的烙印在靈魂裡。

  為什麼她非得被遺棄呢?為什麼她的生母必須經歷那些?她既憤怒又悲傷,想說話卻不知道要對誰發出抗議才有意義,只好停下腳步,仰頭看那不斷拋下雨水的黑色天空,那應該是深不見底屬於深淵的顏色。

  她懊悔下山前對帕娃說那些氣話。

  「妳在生氣嗎?」納茨發現阿德莉沒有跟上而轉過頭看她,發現阿德莉沒有立刻給予回應後便再次垂下頭,這次不知道看著什麼喃喃自語般:「等我懂事後,加瓦告訴我這些事時我也很生氣,她也是妳的媽媽,會生氣是當然的。」

  不,她生氣並不只是這個原因。阿德莉握緊拳頭,納茨說話時的聲音與這場雨、那些風,以及突然從天降下的雷聲交織混合在一起,但她仍然能清楚聽見少年說了什麼殘酷的事,而她沒想到的是,那些與她有相同血緣的人可以做出比無視一個人更加殘酷的事。

  納茨的聲音在顫抖,比起對說出家族禁忌的恐懼,更像是終於找到可以訴說這些心事的人,長年累積的悲傷與壓力在此宣洩而出,像一場雨,像即將出世而沒有其他選擇的孩子,連納茨本人都無法阻止自己繼續說下去:「媞恩明明是我們的姊姊,她在爸爸死後狠心把媽媽關在房裡,不許她出來。」

  阿德莉聽見自己倒抽一口氣的同時,遠處傳來有人在啜泣的嗚咽聲。納茨抬起雙眼,沒有月光與星光卻仍然閃爍著異樣的光彩,那是被困在山中迷路旅人求助的眼神,又像倉皇找不到出路的人以為自己看見鬼怪時的恐懼目光。

  納茨用像快哭來的語氣說:「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我們家就像媽媽不曾存在過一樣。」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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