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森!」

  文森才剛踏出教堂大門,就聽見熟悉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

  反應不及,只是一個眨眼的瞬間,他的視線就被一片黑色包圍。但那不是來自他心底深處的冰冷怪物,而是溫暖異常,屬於人類的體溫。他被擁抱在羅裕博的懷裡,當文森意識到這點時,又驚訝又羞赧地全身僵直、無法動彈。

  「你的手機呢?」羅裕博似乎也察覺到自己的行為逾越規矩,尷尬地放開文森,默默向後退了兩步,拉開距離。

  「沒帶在身上。」文森毫不在意地聳了聳肩。

  羅裕博嘆了一口氣,雖然早晨和煦陽光照暖了大地,文森還是能看見水霧帶著什麼從那吐息裡竄了出來,連帶羅裕博的眉頭也沒了皺紋。

  「我很擔心你。」

  文森想起那天他爬上窗台時羅裕博有多緊張,眼前的他臉色過於蒼白憔悴,為此,他決定再也不要這麼做了。以自己的生命開玩笑,讓另一個人擔心受怕這種事,要戒掉才行。「你生氣了?」

  「沒有。就是擔心。」

  「擔心是什麼感覺?」

  文森又問起了怪問題,羅裕博放鬆了緊繃的心情,還好他一如往常,這樣就好。沒事就好。他心不在焉的回答,「心跳會加速,腦子裡一片空白,耳邊聽到的都是害怕失去的念頭。諸如此類。」

  「聽起來像戀愛。也難怪我不懂了。我從來不願意擁有,自然不會擔心是否失去。」文森笑著調侃,意在捉弄,隱約之中也想弄明白自己到底想從羅裕博身上求得什麼。安慰?認同感?在決定離開這人之後,這些到底還重不重要?「說說看你為什麼擔心?」

  羅裕博恢復鎮定的表情多了一分困惑。「你畫了『麥田群鴉』,我以為你……我以為我害你……」說不出口。

  羅裕博生平第一次發現自己其實很膽小。

  「你以為我尋死。」

  「對。」羅裕博的肯定讓文森咯咯笑出聲來,激起了他的不悅。他是真的很擔心他,他怎麼還能笑得如此輕鬆?沒錯,文森天生少了很多情緒,或許同理心也老早就被他丟掉了。但羅裕博也不是真的想對文森生氣,最後只能累得又嘆了口氣。「梵谷畫『麥田群鴉』後就飲彈自盡了,我很難不擔心。我不懂你,文森,所以很害怕你也會做出傻事。你就在我們身旁,卻又離我們很遠,你把我們都推的很遠。文森,你在你的道路上都看見了什麼?」

  他沒有迴避羅裕博無比認真的雙眼,這是第一次,結果這樣的直視倒是讓羅裕博先感覺到失禮而移開了視線。沉默了半晌,文森的笑容沒有半分戲謔,帶著一絲苦澀、摻雜嚴肅莊重的味道,好似在很短暫的時間裡,他從地獄來回過一趟並帶回了大智慧。

  文森想起了三號店店長畫的那幅「奧菲莉雅」複製畫,及複製米雷手筆而畫的那幅仍活著的奧菲莉雅,丹尼爾說那是死前的景色,文森卻認為那是重生後的光景,當時他不明白自己憑什麼這麼認為,現在卻漸漸懂了。

  「誰說梵谷是自殺?也有人說他是被謀殺、或是被某個愛惡作劇的人意外弄死的。梵谷早期畫過一幅與『麥田群鴉』構圖十分相似的畫,『麥田雲雀』,天空、麥田、小徑,在麥田與藍天中間是振翅而起的鳥類身影。為什麼沒有人願意猜想,『麥田群鴉』是梵谷重回原點、想重新開始的暗號?」

  「因為他後來死了,文森。」羅裕博察覺到了文森的不同,但要明確說出是哪裡不一樣了,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好像娃娃終於回應了誰的願望而多了一分生氣,活了過來。

  「瞧,這就是我總覺得自己跟別人不一樣的原因。像我這樣的人應該要很獨特,畫作不該只是因為沒有溫度而被揚棄,我有的是天分,有的是技巧,什麼樣的畫都難不倒我。但我敗給了它,羅貝多,這天賦是詛咒,它讓我看不清楚我與凡人其實沒什麼不同,自傲與眾不同的同時其實與眾人一樣,愚昧、無知又自私。這世上肯定不是只有我察覺到梵谷這兩幅畫作的雷同之處,即使它們散發出的氛圍截然不同。但我還是這般自命不凡,很可笑吧?」文森頓了一頓,「我知道你想離開我,羅貝多。」

  「並不是這樣的,文森。」這番話讓羅裕博很不安,他發現文森不再叫他西奧,而是他的西洋名字。他對文森過於了解,卻又了解得太少,直覺告訴他,與其擔心文森自殺,不如擔心他就此擱下畫筆不再畫畫,羅裕博不知道哪一個狀況比較讓人失望,兩個可能都會將他抽空,讓他一直以來付出的努力化為烏有。「你想放棄了嗎?」

  「我原本是想放棄的。」文森瞇起笑眼,出乎羅裕博意料地搖搖頭。「我會繼續畫畫,但我得離開現在這些熟悉的人與環境,在那些截然不同的地方尋找不同的可能性,好完整我缺失的東西。不是在這裡找不到那些碎片,只是這裡會讓我想起我失去的,和來不及道別的,我必須走出這些哀傷,帶著它們,但從它們之中走出來,你能懂我在說什麼嗎?羅貝多?」

  他不懂。

  羅裕博垂下了視線,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四號店的拓展工作是為了文森,但現在的文森已經去到他捉摸不到的地方了,羅裕博心知自己會被拒絕,他看人的眼光就像看畫的眼光一樣犀利。──不對。根本不是這樣的。

  就像當時喬凡娜提出離婚的時候,他看出她的背叛背後,有對他時常不顧家庭的譴責,他可以向喬凡娜保證會分點時間給家人,而保留下這段婚姻,但他沒有,他不願意為了她改變,並且將這份對失去的遺憾與失落,轉嫁到喬凡娜的背叛上,欺騙自己,好讓憤怒取代空洞、好讓自己可以痛恨別人。

  離開總是比留在一段關係中學著包容與體諒容易。

  「四號店是為了文森」只是他在開始害怕失去文森之後,自欺的精神機制替他蓋起的防衛城堡,只要彷彿催眠般地想著「這都是為了文森」,想從文森身邊逃離開來的罪惡感就不會那樣深刻。

  但這都是謊言。

  他是真的希望文森可以再次畫他自己的畫,但在逃避之前,什麼都成了假象。

  羅裕博看見文森腳下的黑影與自己的融在一起,帶給他的衝擊無比巨大,卻又細微地讓他不知道該不該對這突如其來的自我審判做出反應。

  他剛剛宣告了自己失去與文森同行的資格,卻又不甘就這樣放棄。藉口還有機會變成真,成為真心誠意的願望,為了呼應文森的改變,他也得改變才行。「繁景堂四號店要是沒了你,就沒有意義。」

  文森沒有回應讓羅裕博憂心與失望,抬眼一望,才發現文森那雙藍眼珠透露著困惑與驚愕。「什麼?」

  「我打算回鄉經營繁景堂四號店,不賣複製畫,只賣有故事的畫。」心裡默默將「為了你」三個字刪除,在有利己前提之下的犧牲都是假的,同時那些想法卻又是真實的,真切到說出口就會變成假貨。他不能將它們藏在謊言背後。「我以為我只要不再賣複製畫,你就會放棄畫梵谷,改畫自己的畫,我成功了,但也失敗了,對嗎?我猶豫著要不要邀請你跟我一起經營四號店,但我不敢面對你或是我的失敗,才遲遲不告訴你四號店的事,甚至打算就這麼一走了之。是我錯了,但我希望你跟我一起到四號店來。」

  「是商業考量的希望?」

  「不,是我個人的願望。」這是實話,無關於他身為畫商的事業,而是出於純粹情感的請求。

  「但是,為什麼?羅貝多,你是我沒有血緣的西奧,最多也只會是西奧了。」

  「無所謂。」羅裕博又垂下了視線,他知道文森是故意的,迂迴地以暗示拒絕,故意挑起羅裕博的記憶,讓他憶起那些與文森關係緊密而他自己比不上的任何人,比如樂瑞先生,比如丹尼爾‧邁耶。但,只能是西奧又如何?他是他專屬的,獨一無二的,這就足夠了。羅裕博曾經不懂,所以辜負了喬凡娜對婚姻與家庭的冀望,他現在懂了,更不能辜負文森那句「我沒有血緣的西奧」。

  「我不懂愛,羅貝多。」有別於方才的深奧與靜謐,文森的語氣有些孩子氣般的急躁,「我曾經錯當丹尼爾是西奧,以為他可以是家人,但他要的不是我要的。他愛我,他要我,但我不知道自己要什麼。」

  「那你現在知道自己想要什麼了嗎?」

  「現在的我想要一直畫畫。」文森有些動搖,他心裡明白他想繼續用畫作掙扎活下去的盼望,與跟羅裕博一同前往四號店沒有衝突。但文森也預見有了生命目標的他總有一天會追逐更加極致的自由而離開繁景堂,讓眼前這位摯友再次對自己失望。到底現在就讓他失望比較痛,還是未來讓他失望比較苦?無論如何都會分開,是不是努力在一起會更好、更快樂一些?答案好像已經很明確了。「我想畫我錯過的告別式,米勒的,或我爸的。我要畫那些被常人忽略的景色,用我足以讓人駐足在畫前的技法,將那些不被記得的再次被記得。所以,羅貝多,我不打算再畫梵谷的畫,也不再交任何一副畫給繁景堂,除非你願意以無名畫家的名義出售那些畫。」

  「你不願在你未來的畫作上署名?」為什麼?羅裕博想問,但他又好像知道答案。

  「是的。」在還沒真正與那些鬼魂們和解之前,文森心想,我即是我,但又誰也不是,所以不需要署名。

  他想著羅裕博會拒絕,沒想到對方點了點頭作為答應。他真的很希望自己能跟著他去四號店,可不是嗎?文森愉快地笑了。

  查覺到文森的心情好轉,羅裕博才終於放下了心中大石。「那你決定自己的顏色是什麼了嗎?」

  「我為什麼一定要有自己的顏色?」

  「你的顏色就是四號店的顏色。」

  「這算是告白?」文森像往常愛捉弄人的那般笑了,但又有些不同了。「我太擅長留白了,我的顏色一定是白色。」

  「那是因為你在發光,才看不見自己的顏色,以為是留白。」羅裕博回以一副「你是傻子嗎?」的臉色,不正經卻又無比正經,「對,這是告白,但不是求愛。你願意讓我,與柯妮莉雅,成為你的家人嗎?」

  「你們是啊,一直都是。」文森噗哧一笑,轉身就要走回繁景堂,還故意回眸催促羅裕博跟上。「回家打包行李?」

  西奧也跟著笑了,跟上文森邁開的腳步。「你騙我你不懂愛。」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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