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忙擁擠似乎是亞洲城市的特色,但四號店的位置就潛藏在這樣的都市之中。

  丹尼爾下飛機後坐了一陣子的車才抵達四號店。

  繁景堂四號店外觀是一棟現代西式建築,內裏裝潢卻高貴典雅。好像繁景堂的名號自帶寧靜祥和的氛圍,隱身在城裡巷弄的畫堂沒什麼人煙足跡,除了被邀請招待來參加開幕會的記者外,就沒有其他人了。

  代表一號店前來祝賀的丹尼爾知道,二號店的維梅爾與三號店的米雷各自有要務纏身,明天才會抵達,他這趟是來早了,正好趕上這慘淡的開幕式。

  「您一定是一號店的丹尼爾‧邁耶先生了。」有個衣著整齊俐落、看起來像是秘書的亞裔年輕女子前來迎接,一口流利的英文讓丹尼爾微微吃驚。「很抱歉不能及時接待您,店長在做完採訪之後就會過來,您想先到休息室稍作歇息嗎?」

  在這個空檔,廳堂角落的羅裕博正好與他對上視線,他一邊說著丹尼爾聽不懂的語言,一邊與他點頭招呼。丹尼爾只是揮了揮手,要他不要介意。他回過頭來對女子說,「我想先看看四號店的畫。」

  「好的,邁耶先生。目前四號店內展出的畫作有三個展區,一樓展區擺放的是『影』系列,二樓東側是『鏡』,西側則是『人』。您需要我替您導覽嗎?」

  「不用了,謝謝妳。」

  丹尼爾打算一個人看畫。

  四號店籌備的這幾年來,他也離開了一號店不短的時間,只因為文森離開一號店之前跟他說的幾句話。

  那天午後,他們就著夕陽談話,談一些過去、談一下未來,但總沒有談到那個時間點的「現在」,丹尼爾也不記得他們大多都談了什麼,總之都不重要,只有那幾句話讓他印象深刻,那不是道別,但丹尼爾知道文森就要走了。

  要到後來丹尼爾回味這段回憶時,才認出文森話語中有一種類似期待的情感。

  文森對他說:「邁耶,你何不跟高更一樣,去大溪地尋找你的德胡拉?」

  丹尼爾沒有回應,只顧反問,「你呢?」

  「或許會先去荷蘭,再去法國流浪,去看看梵谷活過以及死去的地方,如果還能找到的話。」

  「你還執著梵谷的畫?」

  「當然,這是要執著一輩子的。我知道我還是會畫梵谷的畫,但我不販售它們,那些只屬於梵谷的,從其中誕生的果實就應該通通都屬於他。梵谷的痛苦與我的本質相似。他年輕時做什麼都不順利,找不到自己在家裡、在社會,甚至整個世界上的位置,他開始提筆畫畫,對我來說是個勵志的奇蹟,我想記著這份心情,無法畫我自己的時候就畫他。」文森說,「若你的鬼魂是高更,你也會執著他一輩子。你懂。」

  丹尼爾想吶喊。

  他想對文森說,他的鬼魂不是高更,而是他,文森‧羅倫。但他終究沒有說出口,即使他察覺到那可能是最後一面了。

  如他所料,之後文森搬出一號店,從此下落不明,杳無音訊。

  法蘭茨曾刺探過羅裕博口風,但羅裕博含糊其辭,不肯說出文森的下落。丹尼爾倒是不對此生氣了,而是失落與失望,於是他的確去了大溪地,只是沒找到德胡拉,或任何可以被對比為德胡拉的人事物。他空手而歸。

  丹尼爾繞過接待賓客的廳堂,來到一樓展區,「影」。

  整個展區與它的名字相反,牆面刷上白色,配合陽光角度,整個走廊被照得通亮,稍嫌刺眼。

  這採光做得過分了,丹尼爾正這麼想,但看到畫時就都懂了。

  他只粗略看過兩幅,就看出「影」的畫作是一系列的,清一色以黑底為主,像是反白的黑白畫,它們有自己的故事與世界觀。丹尼爾又回過頭去看第一幅,海上有船,是戰火,第二幅是人擠人的通道,有旗幟、有歡呼的人海,以及他看不懂的文字,第三幅是寒酸的軍人正在毆打一位平民,第四幅又回到大街,幾名軍官對著群眾開槍,幾個人躺在地上血泊之中,當然,血是白的,底是黑的。

  丹尼爾停下腳步,做了一次深呼吸。

  畫者刻意用油畫去畫出版畫的質感,一系列都只用了黑色顏料,白色的地方維持畫布的原色,也就是說,畫者刻意在畫裡「留白」製造白色。留白的地方正好是故事之所在,也是人物表情與情感之所在,丹尼爾發現,這是他第一次純粹的在看畫作的故事,而不是畫者的技巧與筆法,他心想,這位繁景堂四號店目前唯一僅有的畫家十分高明,不僅是畫裡畫外的技巧處理,畫中人物的情感與故事的氛圍,都從黑白兩色之中滲透出來,暴力場景散發的是不同的血腥味,少了鮮紅,那些流淌的血液就冷了,冷酷,殘忍,人們視鮮血不是鮮血,這才是暴力的極致……丹尼爾倒抽了一口氣,這些黑白畫作意外地讓人容易墮入畫裡的世界。

  他又往後看了幾幅畫,關於官員貪腐,關於軍事鎮壓,關於抗爭與法庭,故事到最後一幅遊行裡出現朵朵純白太陽花才結束。丹尼爾不懂畫裡的深意,看起來就像是一連串讓人厭世的故事,每個人都聽說過但實際上離自己很遙遠的故事──那些過去獨裁的、殺戮的,在丹尼爾的心裡泛起點點冰冷的共鳴,以至於他全身開始發冷,懷疑起展區空調溫度過低。

  然而那朵向日葵點燃了他整顆心。

  他有種直覺,或說是期待,希望畫下這些畫的是某個他熟識的人。

丹尼爾往畫作旁側的說明板上看,卻找不到畫者的名字,就連畫布上也沒有多餘的空間塞下他的署名。

  這個人是想將自己完全擠出這些畫作之外?

  他多少可以理解這個想法。想讓欣賞的觀眾完全融入畫作之中,畫家總要想些奇怪的招數。

  這一系列達到的效果的確很好,至少對丹尼爾來說很有用。

  他看完了故事,而這些畫作留下的也的確只有故事,與羅裕博當時提倡四號店只賣「故事」的理念不謀而合。

  但他相信二樓展區會有他想知道的答案。

  丹尼爾爬上旋轉樓梯抵達二樓,玻璃門外的空中花園先映入眼簾,那裡栽植著花草灌木,一棵正綻著粉嫩花瓣的樹就聳立在其中,樓頂傾瀉下陽光將這一塊空地染上金黃色亮粉,同時也留下片片陰影。樹蔭下有安置木製長椅,但那裡沒有人。

  二樓開始,這棟建築似乎就成了圓圈,圈住中間這塊小地方。

  他回想女祕書說的,東側是「鏡」,那就順著太陽升起的方位,先去那裡。 

  丹尼爾才剛繞過壁板,就看見了一條有著弧度的走廊,紅色地毯,以及放眼望去只屬於梵谷的藍色與金黃色。他驚訝,不,該說是震撼,感覺他好像接近了他的德胡拉,卻又好像還很遠。丹尼爾不懂,若這位四號店唯一的畫家不是文森,為什麼要展出一系列的梵谷?

  但這些梵谷的複製畫卻又跟文森的不一樣。

  丹尼爾走到最底端的「隆河星夜」之前,看見每一顆星子都有著溫度,文森是畫不出這樣的星星的。他想伸手撫摸那些燈火,卻想起他不該,也不能,也不是出自畫展的禮儀,而是他有種幻覺,那些星火會灼人。

  隆河河面晃動,彷彿那裡真的有一條河,映照著繁榮夜景與星光。

  不可思議。

  這個人畫了梵谷,卻又偷偷在梵谷裡加了他自己的筆觸與情感,丹尼爾不明白,到底是誰畫了這些畫?他是自己想畫這個主題呢?還是應了羅裕博的要求故意畫了文森的拿手畫?

  畫作旁的說明仍然沒有畫者的名字。

  丹尼爾焦躁起來。這神秘的畫家是出於尊敬才不署名嗎?好,那麼「人」的展區總會有答案了吧?

  他快步回頭,穿過梵谷走廊與空中花園,他走的是那麼急促,以至於忽略了花園裡、櫻樹下多了一道人影。

  「人」的展區只有六幅畫。

  畫裡的確都是「人」,但這些人物輪廓是以漫畫的筆法構築線條,而且他們都沒有臉,取而代之,肖像畫上綻出一朵朵的彩色鮮花,與「影」的系列類似,除了那些花朵以外,其餘部分都是黑白色調。

  丹尼爾察覺自己正在顫抖。

  第一幅畫從體型與髮型判斷應該是個青年,捲髮與寬鬆的襯衫讓丹尼爾想起文森,他的臉上綻開的是向日葵。畫作一樣沒有署名,但這回連畫作本身也沒有名字。

  丹尼爾心上又起了漣漪,他覺得自己離答案很近了。

  他往第二幅看去,短髮,整齊乾淨的西裝,臉上開出鳶尾花,第三幅則是體型較瘦小的青年,短髮微捲而且蓬鬆,臉上是睡蓮,該死,這兩幅畫分別畫的是羅貝多與法蘭茨。

  他急切的走向第四幅畫,那是樂瑞先生,臉上是麥穗。

  第五幅畫則是個小女孩,臉上是玫瑰,丹尼爾猜想那應該是羅裕博的女兒。

  他在最後一幅畫前緩下步伐,只有這幅畫不一樣,這個人的頭髮與衣著是有顏色的,而且不是只有輪廓,那個人的臉隱隱約約被藏在好幾束盛開的鶴望蘭後面,畫作終於有了名字,叫「最初」。

  丹尼爾認出了畫裡的人是誰,也認出了畫下這些畫的人是誰。

  無庸置疑地,擁有鶴望蘭與丹尼爾‧邁耶之間那個共同連結的人,只有一個人,沒有別人了。


 

  「丹尼爾,好久不見。」


 

  那個人的聲音彷若從悠遠幻夢傳來的縹緲之聲,丹尼爾還以為是自己的思念導致他幻聽。但不是。他轉過身,那個人就活生生的站在那裡,臉上的微笑令人懷念,卻又比記憶裡的真切與真實。

  那是文森‧羅倫。

  是文森畫下了這些帶著魔法的奇蹟之畫。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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