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獨自一人在小屋中懺悔。

  寂靜無聲的夜裡,只聽見柴火被燃燒得滋滋作響,如同他衰老的呼吸聲一般,在火焰中苟延殘喘卻又必須痛苦的等待木柴燃盡。

  老人每一夜都懺悔,從好幾年前在山林裡殺人後奔逃至今,他沒有一刻不愧疚。

  身為吉紅的逃兵,他從戰爭前線逃到了亞拉拉山林裡流浪。

  他永遠不會忘記自己將那個人推落山谷時雙手的觸感,原本溫熱的體溫瞬間被指間虛無的空氣取代,還有那個人跌落谷間前的慘叫聲。

  他不是故意的。他真的不是故意的。

  他只是想偷那個坐在山溝旁的人的水壺,他只是想喝水。對方被突然從草叢中現身的龐然大物驚嚇,反射性拾起身邊的防身手槍打算反擊,而這個舉動也嚇壞了他。他在對方開槍前奮力一衝,雙手一伸直,而那個人重心不穩,跌落到溝谷底。

  還沒察覺到發生了什麼事,耳邊先傳來流淌小溪河的不絕水聲,以及自己氣喘吁吁的急促呼吸。

  既然有溪水,他為什麼要殺人?

  不熟山林的他不知道這附近有溪流,他為那起意外感到懊悔與侷促不安。

  那人原本歇息的地方留下了一袋水、一把鋤頭、和一包不知名的種子。

  他花了點時間平復自己的激動情緒。那個被他推落的人或許就住在這附近,那麼他只要再花一點時間走一段小路就可以得到援助。沒想到,他就此被困在山林裡出不去。

  被困住的他漸漸忘了自己是誰,也可能是為了要忘記那起意外而故意忘記自己是誰,藉此抹去戰爭的血腥與他無心的殺生。回過神來時,和他的記憶一起被奪走的,是他的視力。

  他在樹林裡徘徊的期間,依靠著露水與山野果實維生,而他回饋山林的是他的雙眼。先是無法辨別顏色,當所有顏色退去只剩黑白時他才發現怪異,接著光影分辨不清,最後只有黑暗留了下來。


 

  他只記得,自己的名字叫利紋。


 

  但這不是他原本的名字,而是透過一個他怎麼樣也回想不起來的方式取得的。也因為獲得這個名字,回想起來的記憶模糊不清,沒有實感,就像一場屬於陌生人的夢境,像是他主演了一齣不屬於自己的人生。

  上天沒有讓他辜負「利紋」這個名字。

  他陰錯陽差地成為一個廢棄許久的小屋。

  十幾年間,他在屋子裡摸索出的幾樣生活物品讓他發現,當年不小心殺害的人恰好是原本的屋主。

  幸好,已逝屋主是個隱居山林的人,獨自生活在亞克鎮的邊境,多年來不曾下山,自然也沒什麼人知曉他的樣貌。再加上利紋對外貌不修邊幅,斑白的頭髮凌亂披散,已經與花白的鬍子糾纏在一起,遮掩了他大半的臉部輪廓與五官,沒有人認出他並不是諾歐亞,利紋也就順理成章的在這小屋住下,與真正的屋主交換身分。

  有幾次,山林外的城鎮居民過來找他諮商農牧上的問題,不知是幸或不幸,他的真實身分竟沒有被揭穿,也不曉得真正的諾歐亞到底過著多麼與世隔絕的生活。

  在被誤以為是諾歐亞的情況下,他得知諾歐亞是名手藝優秀的工匠,同時也是個稱職的神木守護者。亞克鎮民的信仰中心,正是亞拉拉丘林裡的那棵歌斐神木。

  利紋被吉紅城徵召前,在家鄉就是個農夫,栽種植物對他來說還算是有頭緒與方向。他開始摸索種子,做了點土壤與植物栽種的研究,因戰火改變農田土質而傷透腦筋的亞克農民相當感謝他幫了這個大忙。至於木工,利紋以雙眼失明的理由婉拒了幾個想重建家園的亞克人委託,隱藏了他根本不是木匠的事實。

  不知不覺間,他成為了「諾歐亞」而不是利紋,或是更之前的那個逃兵。

  就這樣安穩過了一段時日,即使戰火曾經一度蔓延至亞克鎮,亞拉拉丘林的地形卻形成自然的保護傘,利紋的生活並未受到太多的影響。但是現今希德克與吉紅兩方的停戰,卻讓他有個新危機。

  有一個來訪者不經意提過,十多年前剛開戰時,諾歐亞有個兒子被吉紅軍徵召到前線,成為第一批上戰場的亞克士兵。那孩子若活著回來,他該怎麼解釋真正的諾歐亞去了哪裡、為什麼不回來,又為什麼是自己在這裡?

  利紋在壁爐前抱著頭,焦躁不安,宛若被烈火焚燒著他的皮膚與內臟。

  他聽見外頭開始下起雨來,嘩啦的雨聲就如同那天溝谷中的小溪,利紋不斷的想起那起意外,也不斷的掙扎是否該逃走,再次遁入無家可歸的流浪境地。

  「我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故意的。」像是在祈禱,又像是要掩蓋掉惱人的降雨聲,他開始大聲地喃喃自語。

  隨之而來的雷聲巨響,卻將他渺小無力的聲音遮蔽的一乾二淨。接二連三、轟隆作響的雷聲讓他感到畏懼,以為這是他對過去懺悔的不夠多而上天正在為此發怒。

  突然,狹小的空間裡響起了除了雨、雷和他牙齒打顫所發出的微弱聲響以外的其他聲音。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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