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愛的孩子,真想告訴你父親我聽見了多少美妙的聲音,尤其是那班泛著微光的火車進站的時候,那並不是蒸氣或麻擦鐵軌的聲音這麼簡單,而是更輕快的聲音。

  我迫不及待想看你出生後,那個木頭會有什麼樣的轉變了。

  他不是個平易近人的人。

  很多人都問我為什麼要跟一個又聾又啞的貧窮人結婚,他們都認為我讀過書,理應有更好的對象,但你爸是個老實人呢。因為他聽不見也無法說話,又窮,沒有女孩子願意嫁給他,但沒人知道,其實他是會笑的。

  他會笑我生在農家卻不會種田。

  我跟他的相遇,是因為我賭氣要去田裡幫忙,被他看見我不會鋤田而生氣哭鬧的醜態。他笑我,但卻願意幫我做完農事。

  他有時候會問我,鳥鳴是什麼樣的聲音,我就跳舞給他看;又或是,他問我小溪的聲音是什麼樣子,我就會偷偷親吻他。若要問我為什麼嫁給他,是因為他很願意看見真實的我,不是因為我家有多少田地,也不是因為我讀過書,娶回家會很有面子。

  在我面前,他願意面對自己聽不見的缺憾,讓我去替他補足。相反地,他也願意補足我總要去迎合他人期待的缺點。

  我們是彼此的鏡子。

  讓他替人修鞋,是我提議的。

  只是一個小小的突發奇想,我們跟我的姨丈學技術,然後在姨丈的修鞋鋪看店。久了,姨丈老了、身體不能動了,就由我們頂下了那個店鋪。

  我們每天都遇見不一樣的人,熟客、或是陌生人,看見我跟你父親用手語交談,會以為我也聽不見。

  大多數的客人都願意對我們展現友善。

  這是我們聆聽土地的方式。

  請原諒我此時此刻在火車站裡,沒有陪在你爸的身邊。因為我懷了你,行動不方便,在店裡只會礙手礙腳。待在家裡又很無聊,只好就近閒晃到火車站,然後看見這班神奇的列車。

  信差是個可愛又體貼的男孩,真希望你長大也會是這個樣子。

  他說,有思念的人都看的見這班火車,但我在思念什麼呢?我猜,一定是在思念你爸,和你。

  你會讀到這封信嗎?

  我們很期待你的來到。我們愛你。」


 

  這只是其中一封而已。

  吳謙化的眼眶被淚水浸濕,無法心平氣和的接著第二封信看。

  他的母親與他想像中的有那麼一點相像,讓他感到欣慰,另一方面,則是發現了父親的另一面而訝異,驚訝自己竟可以這麼卑鄙的用母親不斷的傷害他。

  「唉,沒想到你是個愛哭鬼。」

  吳謙化擦了擦眼角,「我媽文筆跟我一樣好啊。」

  「這倒是沒說錯,她也是第一個頻繁寫信、把信件當日記寫的乘客呢。」

  她竟然天天來。

  吳謙化嘴角不住笑了。「但她生下我之後,就死了。」

  「你文筆可能不錯,卻是個笨蛋。就跟你爸一樣。唉呀,不如這樣吧。」

  信差像是突然想起什麼一樣,開始在他的布包裡翻翻找找,有幾封信因此從裡面掉了出來,少年似乎沒有發現。吳謙化彎腰幫忙撿拾,再次直起身子的時候,信差又遞過來另一疊厚厚的信封,上面的收件人是「吾夫」。

  「往後我也不可能遇到你爸,不如你幫我跑個腿,這是你媽媽寫給你爸爸的信。請把持住好奇心,不要偷看。」

  吳謙化接過信封,有些哽咽的說了聲謝謝。

  他似乎因為母親生前的信而釋懷了什麼,曾經有人這麼期待自己的誕生,深信這不是錯誤,讓他有了踏實的實感。而他相信,他父親的確也需要這些信件來拉他一把。

  「你說你叫做白鷺?」

  「是啊。」

  「我媽說當年的信差是個男孩,而你至今還是個男孩。」

  「很神奇吧,少年。」

  吳謙化連同被少年稱呼少年的事也釋懷了。「為什麼你會在這裡做送信的工作呢?」

  「你知道白鷺這個名字是怎麼來的嗎?」

  又答不對題,但吳謙化很配合的搖了搖頭。

  結果信差這麼回答他:「我也不知道。」

  看見吳謙化的臉色變得難看,信差笑了笑,吳謙化在那笑容裡看見淡淡的苦澀與寂寞。「傳說,有白鷺鷥出現的地方,表示土地受到庇佑喔。說不定,這就是我在這裡送信的原因吧。」

  「你不想回家嗎?」

  「我忘記我的家在哪裡了。」白鷺看向車廂前的黑影,像是在凝視遠方。「我不記得自己是誰,也不曉得自己從哪裡來的,只知道自己必須把這些突然出現在我身邊的信一一撿起來,收好,然後送出去。」

  「會不會有人寫信給你?說不定看了信,你就會知道自己是誰了。」

  信差笑了。吳謙化還在疑惑對方笑什麼,才想到來末班車的乘客裡,究竟有誰會寫信給信差?信差本人都不知道自己之前是什麼樣的人,又怎麼會知道這些信件裡有沒有寄給自己的?

  無言的重重拍了一下自己的額頭。

  吳謙化為信差感到沮喪,就前一次目睹的送信現場,與這次自己的收信經驗,都讓吳謙化相信,這位小小信差的工作對那些收信或寫信的人都是有意義的,若這些意義無法讓信差感到有所成就,那麼是誰將他放在這班列車上呢?

  無奈地垂下眼,吳謙化正好看見手上那封剛從地上撿起的信件上,收件人的名字正是白鷺。

  不,這個白鷺是送信的白鷺嗎?原來真的有人會寫信給信差嗎?

  「啊,有些人會寫信給不是人類的東西喔。像是已經被拆掉的老樹,或是小廟,出現寄給動物的信也是挺合理的。」

  「你確定這不是寄給你的嗎?」

  少年果斷的點頭,反而讓吳謙化心生一絲質疑。他反覆看了看信封的正反面,除了收件人是白鷺之外,看不出個所以然來。

  「寄件人是在豐原嗎?」

  「是呢。」出乎意料的,是個肯定的回答。

  吳謙化很好奇信差是怎麼知道的,但對方連自己的本名都知道,看來是跟閻羅王一樣有本名冊什麼的吧?

  「那要不要下車去找找看?」

  「說到這個,你該下車囉。」信差從座椅上起身,伸手跟吳謙化要了那封給署名寄給白鷺的信,後者乖乖歸還了信件。

  吳謙化緩緩地起身,步向車廂,在要回到如臨海海岸的月台上之前,他回頭,「真的不下車?到附近問問看也好啊。」

  信差笑著,但吳謙化似乎嘗到苦澀。

  「不是我不願意,而是信差無法下車。」

  感到有些尷尬,吳謙化只能點點頭,揮了揮手上的那疊信紙。「謝謝,給我這些信件,我想會對我有幫助的。」

  「不用客氣。再見。」

  少年向他揮揮手道別,吳謙化就算有點擔心他,但人家都已經道別了他也不好意思再待下去,一個旋身就下了車。當他站上月台的同時,身後的火車也消失的無影無蹤,空洞的鐵軌上什麼也沒有,而吳謙化周身四散著人群。

  這次沒有猶如從夢境醒來的恍惚感,記憶也相當清楚,是因為母親生前寫的信就在手中的緣故嗎?

  在步上天橋時,吳謙化停滯在那裡眺望腳下的鐵軌,因為已經入夜,憑著月台上的燈光,也只能依稀看見輪廓而已。或許,他再也看不見末班車了也說不定,吳謙化這麼想著,但心裡無比在意下車前看見的東西。

  那個信差,應該不會有事的吧?既然都已經活這麼久了……

  但是,下車前看見的那個黑影車掌染上了白色,身體溶解在原處,化作白色的鳥飛向車窗外的景象在腦海裡揮之不去。


 

  那是白鷺鷥嗎?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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