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做了一個夢,夢裡是他在寫信。

  至於寫信給誰,他沒有印象,只記得信紙上肯定有「對不起」三個字。

  吳謙化在下了末班車之後,就不記得他替鬼魂寫的回信。他忘了他替他寫了什麼,甚至在夢裡也很模糊,即使那應該是前幾天才剛發生過的事而已。

  他走在荒廢多時的田埂之間,似乎有幾個人拿鞋子到家裡請父親修。

  吳謙化不是瞧不起父親的工作,而是父親的聾啞狀況不適合與人接觸,他是這麼認為的,而他的父親倒是希望他可以做些多與人接觸的職業,像是一般父母總會希望的,讓孩子讀個醫生或是老師。

  吳謙化對這些都沒有興趣,他只是想要寫字,一直寫字。

  他站在瀰漫雜草的田地中眺望遠方因夕陽而染紅的天空,想不起來父親幾天前跟阿姑交談時的一個手勢,眼熟,但他忘了那是什麼意思。

  走的太遠了,吳謙化就沿著柏油路一路走回家。

  這條路沒有岔路。農村的路都不複雜,就是長了一點、蜿蜒了一點,但一直都只有一條路,走到底,就到家了。

  吳謙化走了一段時間,土地公廟前的那棵老榕樹下,小屋已經點起了燈火,原本他今天想下廚,表現一下他自己一個人在外面住也是可以的,該會的生活技能沒有一樣不行,但他遠遠的就看見了阿姑。他幾乎猜想到了今晚的所有菜色。

  阿姑也是照料了他們家的三餐。吳謙化完全沒有打算要去打探姑姑家的狀況,就算是親人,也會有難以啟齒想要放在心裡的事吧。

  到家門口,看見他父親埋頭修鞋,姑姑則是在一旁碎念,要他多休息啊,給人家修鞋要收費啊,別總是做人情啊……云云。但因為都不是面對吳父說的,沒配搭上手語,忙著修鞋的老人根本不知道他妹妹的叨唸。

  吳謙化猜想,他阿姑也是故意不讓他知道她的碎碎念。

  「阿謙啊,準備一下就可以吃飯了嘿。先去拜一下祖先。」

  這幾天下來,吳謙化在鄉下地方就這樣過著睡飽吃、吃飽睡的生活,無聊就到田裡走一走,有幾畝地他看了覺得很可惜,要是可以幫忙栽種些農作物就好了,看著那些沒人耕作的田地在那裡生長許多枯黃的雜草,不遠的將來可能被賣給別人、搭建起工廠,他心裡就有點難過。

  趁著他父親終於停下手邊的工作,要起身去拿碗筷吃飯時,吳謙化比了一些簡單的手勢,想問他父親要不要一起來種田。

 

  你?種田?
 

  對,種田。
 

  我養你上學讀書,不是要你回來種田的。
 

  吳謙化停了下來,不知道該怎麼回話了。

  他不曉得為什麼長輩們總要這樣將他們的期待強壓在他的身上。要他考大學,他就考了一家吊車尾的國立大學,他們都說好歹是國立的,卻不知道吳謙化的科系對於現今社會根本無用武之地。

  對於社會來說,吳謙化是過於年輕的垃圾。

  對於出版社來說,吳謙化是沒有才能也沒有市場的垃圾。

  現在,他想要回鄉種個田,也被視做局外人。


 

  「你怎麼就沒問過媽,問她覺得我該過哪種生活?」
 

  吳謙化有時候會想,如果他的母親還活著,他的父親是不是就不會甘願一輩子替人修鞋,或是自己或許會比較有長進一些。他有時候會想像,有媽在的家會是什麼樣子,雖然現在家裡有姑姑,但姑姑與媽媽是不一樣的。

  但吳謙化同時也知道,對父親生氣時提到母親,單純只是他在耍脾氣,想要藉此懲罰父親而已。

 

  這樣是不對的。不該是這樣的。
 

  吳謙化開始對自己生氣,進了房間快速的收拾本來就不多的行李。

  回來家裡本來就是不對的。

  什麼都錯了。如果不是因為自己,媽媽就會還活著,他的家也不會是這般安靜到像不曾活過一樣。

  「阿謙!你要走啦?」姑姑看見他收拾完行李走出房門,正想挽留,「要不然,吃過晚飯再走啊?」

  他沒有搭理姑姑,只是瞥了一眼坐在圓桌旁的老人,那人的身影輪廓都好朦朧,像是要將自己融在這間窄小又老的房子裡。他看見他的父親比了那個手語,而他想起了它的意思。

  看見老人還想繼續說些什麼,吳謙化任性地就像他以往做過的那樣,轉身,然後逃跑。

  太陽以極快的速度下山,而吳謙化奔跑在那條唯一能通往他家的柏油路,反方向的離家越來越遠。

  他想逃離那個老人每一次的對不起。對不起他讓他的母親在生完他就走了。但這根本不是那個人的錯,而自己又總是想起他母親的缺席,在這偏僻的農村裡有太多回憶綁住居民,但這裡認識他的人卻又不願意讓他與他們綁在一起。

  擅自劃了界線,然後將自己推往城市。

  城市裡到底有什麼?他的父親、他的姑姑可能大半輩子都沒有見過真正的大都市,一昧的以為自己住在都市裡會很好、很幸福,卻不知道那些城市只是逐夢失敗後殘留的幻影。


 

  都是幻影。
 

  當吳謙化回過神來的時候,他已經在豐原火車站的月台上,他不知道自己買了南下或北上的車票,反正無所謂,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裡。

  晚風徐徐的吹來,微涼的溫度替他擰乾了眼淚,火車站裡外的燈火照亮了老舊的鐵軌。月台上沒有人,就他一個。

  豐原火車站通常在晚間才更加的熱鬧,應該要有人從外地回來,也有人從豐原火車站要前往外地,但此時此刻,這裡卻只有吳謙化一個人。

  他以為自己又被什麼黑影抓住了,但他低頭看見了那雙破舊的鞋子,動了動雙腿,什麼也沒看見。沒有影子附身在他身上,他也還能動彈,當他再次抬頭時,那班火車已經停在那裡等他了。

  它沒有任何火車進站時的聲音,彷彿它一開始就在那裡等他,等他看見這班車。

  「嗨。又見面了,文筆很棒的少年。」

  那個信差就站在敞開的車門邊,向他揮揮手。吳謙化因為被少年稱之為少年而感到些許的不愉快,但他皺起的雙眉卻不影響信差的溫和笑容。

  「這裡有你的信喔。」

  少年招了招手,吳謙化則是熟門熟路的上了那班火車。他這時才察覺那個關於茶行鬼魂的夢境是真實的,現在的這場夢境也是真實的。

  信差就坐在上一次他寫信時的位置旁邊,俏皮的拍了拍座椅,要他坐下。黑影車掌仍然像衛兵一樣,站在車廂的最前端,沉默,盡責地當個沉默的影子。

  「我的信?有誰會寫信給我?」

  但吳謙化心裡想的是,要是他一輩子都看不見末班車,豈不是永遠都收不到這封信了?

  「所以我送信很慢啊,每遇見一個新的乘客,都要一一的對照有沒有寄給他的信呢。有時候收件人的名字與乘客的名字對不攏,還會送錯信呢。」信差似乎聽見了他的疑惑,拍了拍他那側背在腰間的白色布包,接著從裡面拿出了一封已經泛黃的信封,上頭收件人的名字是「吾孩」。


  「這是你母親寫給你的。」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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