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記得夢見了什麼,只記得夢裡好多人在跳舞,他們都沒有臉,隨著模糊的音樂踩著很老舊的舞步,在她周邊繞圈。旋轉,跨步,旋轉,倒進另一個人的懷裡,只有她在夢裡是孤身一人,而這讓她害怕,也感覺到深沉的孤獨。

  戴筱蓉知道為什麼。

  她在人群的另一頭看見那個曾經愛過的人正在走遠。那道背影很朦朧,她幾乎不認得那是誰,只是心裡有個認定,「就是這個人了!」「必須是這個人!」「不可能不是這個人!」

但那個人走了。不愛了。

  她好累。心被帶走了。一顆空虛的眼淚奪眶而出,一點重量也沒有,輕盈滑過她的臉頰,另一顆還在眼中猶豫著要不要離開,正好折射出彩虹的光,她睜眼瞪著陌生的天花板與日光燈,不記得、不想記得,但偏偏她就是還記得鄰居說的那句話:

 

  「妳要記住這份喜歡,將來把它獻給更值得的人。」

 

  那是什麼意思?為什麼要這麼殘忍,要她記住?

  窗外透進來的陽光很刺眼。鄰居的房正好與她的相反,這裡是能夠迎接日出的房子,而她的總是只能看見日落。

  戴筱蓉撐起上半身,昨晚喝太多的酒精還有一些殘留在腦袋,一陣天旋地轉後,她找回掌握身體的感覺,才發現自己是睡在一張潔白柔軟的床上。空氣中殘留著淡淡的花香,她立刻就察覺到這是鄰居的床,頓時尷尬與不好意思在腦中一同發出警告。

  她不是忘記了,事實上她通通有印象,只是那些像夢,她也以為是夢。

原來那個擁抱是真的。體溫是真的,溫柔的話語是真的。

  還有什麼她以為是假的,但其實是真的?

  身上還是昨晚喝到爛醉時的那件衣服;牆上樸素的鐘指向十點半,也老早是上班遲到的時間;手機沒電,躺在枕頭邊。這些感覺起來都很真實,卻又像假的,她沒有從夢裡醒來的實感,好像魂魄與神識抽離,去了遠方旅行,被留下的她做什麼都不對,找不到自己。

  戴筱蓉強迫自己深呼吸,暫且不去想自己喝醉後的醜態。

  好不容易平靜下來之後,她細細環顧起四週,小巧的臥房格局跟她家的一樣,但家具的擺設就與她的不同,相較之下非常簡潔。若不將房間塞滿家具或裝飾品,她就會不安,鄰居家卻不是這樣,家具之間都有著規劃過的距離,也沒有多餘的裝飾品,就只有正對床頭的牆面上掛著一幅畫。她看不懂那幅畫。

  慢慢伸展四肢後,她決定下床,打開原本緊閉的房門。

  戴筱蓉探頭偷看,沒有看到鄰居的身影。不知道該感到失落,還是該鬆一口氣,歷經昨晚各種荒謬的行徑之後,她也不知道該怎麼面對魏子馨。

  踮起腳尖走出臥房,來到起居室,鄰居的家比她的還要空曠,讓她對神祕的鄰居開始有了想像。

  一致冷灰色調的設計,或許鄰居真的是個神祕的人,但又更接近冷漠。冷漠或許與一個人的本質是否良善是兩回事,但人們習慣將這兩個特質連結在一起,親切的人肯定善良,冷漠的人都有危險的秘密,好奇怪,戴筱蓉感覺得到鄰居也有秘密,但那不危險。灰色是心受傷時的顏色。

  她繞過沙發,來到她在家裡擺放電視與音響的相對位置,鄰居家裡沒有那些東西,只有一張老舊的木製書桌與畫架。彷彿找到鄰居其中一個秘密,心跳動起來,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麼,但一看見畫布上空白無物,什麼都沒有,又不知道為什麼,逕自失落了起來。

  她往桌後的板凳上坐,視線正好落在書桌上一本小小的素描簿,她隨手抽起來翻閱,街道、河堤邊、天空,或一棵路邊的樹,或樹下的小貓小狗,那些東西栩栩如生,像真的,比她的夢境或她的人生都還要真實。

  幾幅速寫之後,戴筱蓉也翻到幾張彩色的試畫,但沒有一幅她看得懂。

  魏子馨的畫很抽象,只有顏色與線條,沒有任何真實的形體,卻深深震撼了戴筱蓉的心。她在那些線條裡感受到傷痕,紫色的、暗紅色,有些則已經發黑,這些到底是什麼?她說不上來,卻又好像知道。

  「醒了嗎?」魏子馨打開家門,一身輕便不像出了遠門,「要吃早餐嗎?」

  戴筱蓉被突然回家來的鄰居撞見,那一刻,她感覺到無地自容,羞恥心大聲尖叫,與心虛一起,要她趕緊放下手上的素描簿。

  這一切魏子馨都看到了,但她一句話也沒說,淡漠的表情連一點漣漪也沒有,只是邊問戴筱蓉:「肚子餓了嗎?」邊走進廚房。戴筱蓉還驚魂未甫,不知道該先回答她肚子滿餓的,還是先出生道歉,只好沉默著趕緊跟上,想找點事幫忙,但一走近魏子馨就又不知道該說什麼,徒增尷尬。

  對了!今天分明不是假日,但魏子馨在家,難不成是為了自己請假嗎?

  啊啊啊、到底該不該為了偷看她的東西而道歉?

  怎麼辦,再想不到要說什麼,真的就要這樣尷尬一輩子了啊!

  「好點了嗎?」魏子馨卻先說話了。她一邊找鍋碗瓢盆,不忘回頭看戴筱蓉氣色。「還是不舒服?」

  那張臉幾乎沒有任何感情起伏的痕跡,似乎也不打算深入詢問昨晚的事,魏子馨保持著禮貌性的距離,但她的雙眼像海洋,坦率而直接的將戴筱蓉包容在裡面,那是令人心安的眼神。戴筱蓉愣了一下才搖搖頭,「好很多了。抱歉,麻煩到你,我還、還偷看你的東西。」

「沒什麼。」魏子馨回過頭去,準備煮早餐。「不過是一些素描。」

  「可是我覺得很厲害。」

  「謝謝。」魏子馨勾起了唇角,笑著。「要吃我特製的蛋餅嗎?」

  既然如此,戴筱蓉也決定不問其他的事,就讓今天停留在美好而魔幻的開始,她與她的鄰居再一次一起享受早晨,只要這麼想,昨晚失去愛人的現實反而變得遙不可及,宛如一場做了太久的惡夢。「我可以幫什麼忙嗎?」

  「妳是客人。」

  「給我報恩的機會?」

  魏子馨正準備要打蛋的手懸在半空中,回頭愣愣看著戴筱蓉半晌,才又淡淡笑開,「那就唱首歌吧。」

  「啊?」戴筱蓉以為自己聽錯,「你要我唱歌?」

  「嗯,選一首你喜歡的,最好是能讓你找回自己的歌。」

  那是什麼樣的歌?魏子馨繼續忙著早餐,戴筱蓉看見她將分明是蔥油餅的餅皮丟進平底鍋,壓在蛋液上,油在鍋底彈跳的雜音讓她分心,不知道能找回自己的歌是哪一首。有這樣的歌嗎?應該沒有吧。

  不如直接讓她從頭開始,她就知道該選擇錯過誰,又該牽起誰的手,或者在哪個時間點不要放開某個人。回到她還是她的時候最乾脆,也最直接,但時間無法倒轉,人生無法重來,所以她在這裡,看著鄰居為她做早餐,而她哭得像個迷路的小孩。

  「我、我沒有那樣的歌。」

  魏子馨聽出不對勁,一回過頭就看見戴筱蓉稀哩嘩啦的在哭,她淡漠的臉微微動搖,默默遞了幾張餐巾紙過來,想說什麼卻又沒有說,戴筱蓉感受到氣氛變得僵硬。

  都是她不好,怪她忍不住要哭。

  她差點就要拔腿逃跑,可她的鄰居沒有為此感到絲毫為難,手上料理的動作沒有停下,不為所動的樣子太冷漠疏遠,卻又很自然,化解了戴筱蓉以為的尷尬,彷彿她哭是天經地義的事,她就該在這個時候嚎啕大哭,沒有關係,沒有人會怪她。

  「那就寫一首那樣的歌吧?這樣的話,無論妳在什麼樣的山崖邊,都能放手讓自己墜落,又永遠都能在失敗之後找回自己。」

  「妳有那樣的歌嗎?」

  「妳說呢?」

  看著魏子馨將蛋餅盛盤,戴筱蓉想起灰色的家具擺設與黑白素描,或許魏子馨找回自己的方法不是音樂,而是別的。而且,她覺得魏子馨自己也還沒找到那樣東西,她只是願意相信有那樣東西存在。

  戴筱蓉接過那盤蛋餅,「如果妳也沒有,我們可以一起找。」

  但魏子馨沒有回話,手邊收拾著廚房的殘局,動作俐落,不帶感情。

  手上瓷盤的溫度在掌心發燙,燙進了戴筱蓉的心。

  她一直以為她們是完全不同性格的兩種人,魏子馨擅長與人保持距離,而戴筱蓉相反,不擅長獨處。有那麼一瞬間,她以為魏子馨的沉默,是她獲准進入她的世界的訊號,但回應遲遲沒有發生,期待成了誤解,那應該是無聲的拒絕,而戴筱蓉聽見了,眼淚才剛風乾,又被最後一行淚水偷偷溽濕。

  這麼久的一段時間以來,她一直在人群中來來去去,決定跟誰跳一支舞,或牽起誰的手,或圍著誰繞圈,就算她依偎著誰,也不知道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麼,但在此時此刻,她終於有了明確的目標,卻要一個人走,多孤單啊。

  鄰居也是這樣走過來的嗎?

  「我去擺碗筷。」她急忙轉身,作勢將蛋餅端到餐桌上,上桌的卻是她忍不住掉落的幾滴眼淚。

  這次,戴筱蓉不知道她為什麼哭。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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