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說她不是個漂亮的女人。
個性也普通,略顯陰沉,但做事俐落,交代她辦什麼事,二話不說也不拖泥帶水,同事們對她的工作效率讚譽有加,除了一點缺點以外,她沒什麼好被挑剔的。
其中一位負責訓練試用期新人的負責人說:「我們需要花一天時間處理的工作量,小藍可以半天就處理完,前提是,那天她不發呆的話。」
她的表情有點空茫,凝望著楊世藍曾經使用過的辦公桌,我幾乎可以聽見她語氣中的無奈。
楊世藍,是日記主人的名字。
我在幾天前翻閱了日記本,在前幾頁就找到了她的工作地點與所屬的單位部門,不費吹灰之力。要付出力氣的地方在於,我害怕假扮成別人,也害怕說謊,我帶著照實報上身分反被拒絕的心理準備,撥通了客服電話。我說有私人物品想要歸還該公司的員工,經過客服人員輾轉接洽,竟被同意接見,一方面心裡放下大石,一方面想著,這家公司對保護員工隱私似乎不太積極。
總之,我帶著日記本前來,該部門職員們都端詳過日記本上夏卡爾的畫後才一致表示,這應該是楊世藍的所有物,但她已經離職許久。
「她可以一整個早上都盯著空氣看。」楊世藍的另一位同事應和。
我站在那張辦公桌後面,正面面對沒有任何裝飾的白色牆壁。
「我要求過她專心工作,她老是點頭答應,但就是沒一次做到。」
「但我很喜歡她,因為她不像某些人,喜歡會到處去亂說話。」
除了工作上的機靈,或許真正讓楊世藍備受好評的,是她的沉默。
她的同事們告訴我,楊世藍在上班後沒幾天,就被精神科醫師診斷出心因性失語症,在場的職員也紛紛表示,他們確實只有在楊世藍剛來的那幾天,聽過她開口說話。
筆談增加了她與他人交談的困難度,但在工作職場中,與人適度的距離讓她得以明哲保身。
也有人這樣說:「雖然給人的感覺很冷漠,不像人,倒像鬼。」
我問,她是否與主管有過摩擦,每個人都否定了我的猜想,但深入追問,沒有人知道楊世藍突然罹患失語症的原因。
在故事繼續說下去之前,我該開誠佈公。
在翻開日記的同時,我發現第一篇日記的日期,正好是兩年前的今天,於是我心裡有個奇妙的想法油然而生──我想知道楊世藍的人生,我想知道她怎麼活,如果她死了,我也想知道她怎麼死的。於是我決定依照著日記的日期閱讀,也因此,那本日記我並沒有讀完,對楊世藍的瞭解實際上很有限。
是的,我並沒有打算將日記本歸還的意思。
我預期這將是難以找到楊世藍本人的旅程,這麼一來,我就能光明正大的持續閱讀這本日記,觀看她的人生是什麼樣子的,但在拿到楊世藍的聯絡電話與地址之後,我大失所望。在每個人都被要求與社會有強烈連結的現今,要找一個人其實沒有多難。
當時的我還不知道,為什麼我那麼執著於楊世藍的人生,甚至到了我自己的人生根本不足一提的地步。
話說回兩年前,楊世藍在她的辦公桌前發呆,凝視著筆筒中的那把美工刀整整三個小時。沒有人知道她腦海中在想些什麼,他們只在乎她能否如期完成今天的工作。
只有擁有日記的我知道她在想什麼。
楊世藍的腦海中有許多幻想,關於那把美工刀。
她說它就像在等待朽壞的智者,但刀片並不會像木材那樣腐壞,只是生鏽、鈍化,變得不再是原本的那把刀。
千百年建立起來的文明讓人類捨棄使用磨刀石,為了便利,當刀刃不再銳利時,只需要折斷一節刀片就能保持它最新穎的樣子。美工刀要保持銳利,就必須將自己一節一節折斷,直到它最後連一把刀也當不成。
為了保持人們所謂的睿智,就必須一節一節將自己的人性折斷。
最後爬到頂峰的「智者」,還算不算是人呢?想必他捨棄的必須夠多,才能保持自己不被捨棄。
當她意識到的時候,美工刀已經握在她的手裡。
她開始幻想刀片劃過她手腕肌膚時會有多痛,會流出多少鮮血。
不、她才不會這樣做。
那麼一定是這樣了:她會在折斷鈍化的刀片時傷害自己,或許是劃傷手指,或許是刀片彈起、直接向她的眼睛飛去,正巧那天是她第一次戴隱形眼鏡,少了一般眼鏡的鏡片防護。她會被緊急送往醫院急診,但來不及挽救她的視力。她會因為傷口發炎合併細菌感染而開始高燒不退,被轉進外科加護病房,病情在使用多種抗生素後急轉直下,接著因為敗血症開始意識不清、進入休克狀態,最後醫師們會束手無策,對空氣宣告她沒救了。
或是,她會拿著那把美工刀衝進部門主管的辦公室,或是會議室,將長年不合理壓榨上班工時及未給付加班費等怨氣,通通發洩在他禿了的頭頂,或西裝掩飾不了的鮪魚肚上。他會噴出過量的血液並且露出頭骨……不,這太誇張了,那只是把美工刀。(她時而會這樣打斷自己的思緒,將那些幻想得以合乎邏輯的在她的腦海中實現。)
總之,她的主管會對她大吼大叫,而她會在他撥電話向外求救時衝向他,試圖阻止他呼救或是報警。她將美工刀瞄準他短肥的喉嚨,但她的主管抽起辦公桌上的拆信刀,往她的肝臟用力的刺下去。
她想像那會有多痛,但想像力有限,只知道那肯定會讓她痛到在地上翻滾。
鮮血的顏色會遮蔽住視線與意識,她會無力抵抗主管的第二刀、第三刀,但手仍然會反射性防衛,手臂上的皮肉會跟著綻出鮮血。她會先因為疼痛而昏厥,最後因為失血過多而死亡,而她的主管可能會因為防衛過當而被逮捕,或許沒事,之後仍然持續他壓榨員工的每一個工作天。
在這些瘋狂的幻想過後,她選擇將美工刀放回原位,讓它維持那註定被折斷的智者形象。
那一天,楊世藍順利在下午完成了工作,準時回家,沒有意外殺害自己,也沒有刻意傷害主管或同事──他們不知道她腦海裡曾發生過好幾起死亡事件。
我詢問了這些同事,確認那位主管已經被調離原單位,到別處去了。是升職或「發配邊疆」,不好說,也沒人願意說。
這讓我想起了我的部門主管:一個通過國家考試的公務員。
我的部門一直都是由尸位素餐的主管帶領。一個尸位素餐的公務員,一把被折斷很多節的美工刀,其他同事是約用人員,都是她王國下該死的平民。我們因五花八門、或芝麻綠豆的小事投訴,我們必須自呈報告給上面的主管機管,她不管事,也不做制度的調整,好確保我們不會再次被投訴;我們因人手不足被迫違反勞基法,將一天班拆成兩頭,她說沒辦法,這是上面的指示,我們要去告也沒有用。
我有個同事曾因病人無理要求藥品效期遠超過標準規定,被當面叫囂,那病人用目測的就知道病不在身體,而在心靈與腦袋,她刻意阻擋其他候藥人領藥,而她造成病患不便的責任,全算在我同事的頭上。(忘了提,我的職業是藥師,就職於某公家機關下的醫療院所,目前留職停薪。)
當然,還有很多內部問題一時半刻說不清楚,但難得的假期(嚴格說來也不算假期),我不想掛心工作的事。
無論再怎麼回想那些已經發生的事,最後的結論都是一樣的,沒有人有錯,錯就錯在沒有一顆貪婪的心。他們說那種美德叫做「野心」,或是「狼性」。
只要人們群聚在一起,原本在個人只是很小的缺點,會被放大。
貪婪、慵懶、控制欲、嫉妒心、欺負弱小、歧視、缺乏獨立思考能力、高傲自大或是過度自卑,等等。但人們就是要群聚才有辦法社會化,與他人共處才能活下去,就算有部分的人們痛恨這樣的潛規則,卻仍然沒有自覺的與群眾一起養成小缺點,小缺點累積成集體敗壞,最後成為世界得以腐化的破口。
也難怪簡單好懂的思想口號是最好操控人類的武器,「共體時艱」之後就能「發大財」,諸如此類我也不是沒有信過。
我取得楊世藍的聯絡電話與地址後,已經過了午餐時間。我循著來時路回家,途中回想起楊世藍對於美工刀的白日夢還未結束。
她延續那個將美工刀比喻為人的幻想,持續將每個人想像成美工刀。
楊世藍的想像力非常豐富,文字很優雅,讀起來是像詩的散文。若非只找到手記,說不定可以發現她也是個優秀的詩人,以文字裝飾世界的殘酷與殘缺。
她對於在通勤回家的路上架構理論的自己感到自豪。
她想像每個人都是一把美工刀,為了不被遺棄而不斷主動切割、捨棄自我。
於是家庭破碎了、國家動盪了、世界毀滅了。
每個人都不想被世界遺棄,因此捨棄自我、放棄他人,捨棄太多重要的事物,他們藉由有形或無形的殺戮來替代天擇,篩選符合自身生存利益的子民,最後,人們再也找不回最初原本的自己。
但已習於殺戮的人類,最後仍會自我毀滅。
比起朽壞,人更不願被當做隨手可丟的廢物或垃圾,他們不會選擇安然衰老,而是鬥爭至死。
楊世藍覺得很有道理,我卻認為這美工刀理論只適用於「人性本惡」為真的論述基礎上。但人性本是惡或善,是無法以科學檢測或數據量化的,至少目前不行。人類的本質不該如此粗淺,我下意識這麼認為,楊世藍犯了人類都會犯的其中一種錯:過於悲觀。
但說不定她才是對的,犯錯的是我:過於自傲。
回到家門前,我將鑰匙從口袋中拿出,正等待大腦向手指下開鎖指令,大腦卻擅自想像楊世藍用相同的動作開門。
有種她仍然住在這裡、不曾搬離的錯覺,讓我想要轉頭就逃。
我害怕打開門後,會在浴室裡發現陌生的女子躺在血染的浴缸裡,鮮血來自她手腕被劃破的動脈,瓷磚地板上則躺著兇手──那把楊世藍幻想拿來自殘的淺藍色美工刀。
或許她有自殘傾向,會有那些幻想正是因為她有傷害自己的潛在衝動,但誰知道?我亂成一團的腦子裡浮現楊世藍死狀的想像,她有好幾種可能的死法,其中我最害怕她拿美工刀自殺。那可能是因為,我的工作也時常需要使用美工刀。
我深呼吸一口氣,將家門打開。
彷彿屋裡散發屍臭般,昏暗無光讓我皺起眉頭。
我先開啟起居室的電燈,然後一路戰戰兢兢的走向浴室,想確認沒有任何人死在裡面。日光燈閃爍了幾下才全然亮起,浴室裡什麼都沒有,但剛才在我腦裡浮現的死亡現場,卻半透明重現在眼前。
我根本不知道楊世藍長什麼樣子,那麼那張臉是誰的?
那張面容很是熟悉,我湊近看才發現那是朝夕相處的臉。
我竟將自己的臉剪裁成適當的角度與大小,貼在楊世藍的幻想死亡上。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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