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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怡潔還在讀國中的時候,曾經聽過幾個同學跟著網路上的群眾,喊T島是鬼島。

  當時的他們並不知道「鬼島」的意思,後來也沒有與林怡潔一起考進高中課程的特殊班,要不是林怡潔對自己的記憶很有自信,恐怕要將那些同學都記成鬼了。

  等到林怡潔出了社會才知道,T島上不只醫療體系,而是整個國家上下都被「鬼」所把持。鬼無處不在,將這座島染黑、弄髒,而她被要求必須純潔像個天使,必須不同流合汙的與體制共榮共生。

  身上這套白色的制服根本是天大的笑話。

  「我去拿冰枕吧,學姐?」林怡潔看著王若華臉上的五指印,很是心疼。

  「不用、不用,我下班就去驗傷,把報告交給阿長,或護理師公會,他們會讓新聞報不停。」社會上的人們看清楚了,這就是你們想要的。王若華還在氣頭上,說了不少氣話,也不知道要去驗傷、要去提告是說真的還說假的。林怡潔想,若要到法院提告,以她們病房頻繁的輪班班表來看,王若華有時間出庭打官司嗎?

  下午四點,林怡潔來接班的時候,正好看見陸家大媳婦一巴掌往王若華臉上招呼,罵了幾句難聽話後瞪了林怡潔一眼,便踩著高跟鞋,扭腰擺臀快步離開病房,都還來不及叫警衛,人就走了。

  聽王若華說,是家屬要求替病人翻身,但她正忙著與內科加護病房聯絡,有個病人情況穩定後要轉送過來。除了聯絡病房,她還有很多相關後續工作需要緊急處理,於是請了護佐過去幫忙翻身,沒想到陸家大媳婦老大不高興,跑到護理站,大掌一拍敲在櫃台上,嗓子扯開,大聲控訴護佐不專業,會弄傷病人身體,護理師為什麼不親自過來云云。

  可王若華前去探查又被刁難,「為什麼要吊點滴」、「可以不要吊嗎」、「你們這種醫院吊的點滴不會是黑心貨吧」,都不知道她到底是來探病,還是來菜市場揀菜。

  無論王若華怎麼好言解釋或勸慰,對方還是大吵大鬧,還語帶威脅,嚷著她值班偷懶的情況都被錄下來了,正等著發上爆料公社,準備讓她被輿論撻伐。

  這下王若華也被激怒了,義正嚴詞主張肖像權,結果就是換來一巴掌。

  林怡潔一走進病房,看到的就是這一幕。

  「妳怎麼這麼沒教養!不是號稱最先進的醫療城嗎?我花了大把鈔票讓我公公住進這裡,還要忍受妳這麼差的服務品質,這麼不怕我投訴到妳主管那裡去啊?好啊!我去投訴!我要妳在任何地方都待不下去!等著看好了!」

  一股怒火從腹部向上燃燒,燒到咽喉、燒到心裡,林怡潔忍不住全身顫抖。

  她們要忍受這種待遇到什麼時候?到退休?還是到死呢?

  她疾步接近護理站,陸家媳婦也察覺到護理師又來了一個,怕自己處下風,狠話撂完就急忙離開。

  林怡潔慶幸她識相。她很少動怒,認識的人都覺得不可思議,連她自己也不知道,萬一生氣過頭,她會做出什麼事來。

  「學姐你不難過嗎?」

  「唉,很難過啊!」王若華揉著臉頰,嘆了口氣,「護理師做久了才知道,我們不是永遠都能溫柔體貼,而是在他人的痛苦中對自己的痛苦殘忍。」

  「嗯。」林怡潔似懂非懂。

  她想起了葉明翰,心上又開始糾結成一團,一抽一抽地疼著。

  葉明翰能對誰都溫柔,是不是因為總是對自己殘忍呢?

  林怡潔天生的障礙讓她無法真心溫柔,體系教她,最起碼要建立起溫柔體貼的表象。

  一個護理師的形象,也代表全體護理師的表象。

  這很奇怪。非常奇怪。

  人們從她們身上要求溫柔,卻又不以溫柔回報,這種單向的索求是合理的嗎?這已經是壓榨了吧?

  所以葉明翰就這麼死了。被體系殺死了、被社會殺死了。

  但她又能怎樣呢?摧毀體系、抵抗社會?

  但體系是誰,社會又是誰?

  誰才是那個殺了一位好醫師的兇手?

  「我趕著下班去驗傷,動作快點,今天要交班的內容有夠多的。」王若華看林怡潔臉色不對,平時都會帶著淺笑的臉,今天特別蒼白,於是趕緊打起精神,抽出交班本,準備做她今天最後一件工作。「那家子有點奇怪,之後再遇到要小心,記得保護自己,知道嗎?」

  「他們都是『這樣』的嗎?」

  他們?哪樣啊?王若華苦笑,「才不是。也是有態度溫和的病人啊!啊、不對,其實大部分病人跟家屬都很溫和,也時常給予我們過多的感激,面對衰老、面對重症,我們才是什麼都幫不上忙的那一方呢。或許是醫療城的經營宗旨吧?所以特別吸引了那些早就習慣予取予求的人。才剛來這裡沒多久就讓妳遇上那種家屬,也是辛苦妳了,但這行做久了就會發現,好人其實很多的喔!」

  「是這樣嗎?」

  「是啦、是啦!」王若華一臉爽朗,遠看還以為她臉頰上的手掌大紅印只是化了濃妝。「保持樂觀,是對自己溫柔的方法之一喔。」

  或許吧。林怡潔稍微打起了精神,無處發洩的怨火也被王若華的「樂觀」澆熄。是啊,如果一直陷在鑽牛角尖的迴圈裡,不就不能好好工作了嗎?整個病房又不是只有陸先生一個病人,還有其他病人等著她照護,還有其他人會感謝她、不會視她的工作為理所當然吧?

  林怡潔一手拉過交班本,專心進入工作狀態。

  王若華下班之後,她開始巡視病房裡每個病人的狀況,並做詳實的記錄。

  她想起幾天前無聊查了網路,國外一個護理師被認為最多只能照顧四個病人,但T島卻認為一個護理師可以照顧七個病人。

  可她現在手上有十五個病人。

  沒問題的,她能力很強。

  沒問題。她很樂觀。

  因為她有十五個病人,比別人還要多,所以獲得感謝的機率也會提高。

  林怡潔自認除了護理專業外就什麼都不會了,如果這個時間點不調整好自己的心態,護理師這職業終究到哪裡都走不下去。不做這行,她又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麼工作,畢竟她在學生時代,投入心力與時間學的全是這些,沒有別的了。

  所以,她要樂觀。

 

  當她忙完一輪又一輪,終於能回到護理站坐著休息一下。

  對著天花板呼出一口長似嘆息的氣息,伸展痠疼的身體,準備享用放涼許久的晚餐,才發現她的手機顯示通知,竟是王鎮邦在兩個小時前寄了一封信給她。

  「妳會需要這個。」那封信裡就這麼一句話,和一條下載連結的信。

  林怡潔以為是那類同事之間會相互流傳的搞笑動圖,點開後才發現自己想錯了。密密麻麻的文字,和大大的「機密」浮水印字樣,讓她邊看邊背脊發麻。

  在她有意識地選擇樂觀面對自己的職業時,又有一個問題浮出水面:是誰讓她自以為有意識地選擇護理師做為天職的呢?如果這看似出自她自己的決定,其實是人為輸入在她腦海裡的方程式呢?

 

  ──醫療菁英栽植計畫?

 

  打從她出生以來就身不由己,這有可能嗎?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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