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森醉倒在自己的畫室裡。

  他仰躺在角落的沙發上,地板上散落著酒瓶與酒罐,這是樂瑞先生宣布病危過世的那個晚上買的,只是一直沒喝,到被一種失去什麼的感覺佔領身體之後,他才發現,已經沒有東西可以麻木感官了,所以只能喝醉、喝茫。

  眉心緊緊皺著,都開始發疼、發痠了,他卻還是沒辦法哭。

  有人從他身邊走了,他心裡的某樣東西也想跟著走,無意再為了他燃起心臟跳動的熱情,在他的身體裡無限的膨脹,想撐破他這副沒有靈魂的軀殼奔向自由夜空。

  法蘭茨那句「為什麼要畫畫」還迴盪在耳邊,揮之不去,就像咒語,每回想一次,體溫就更加冷卻一分。文森早已經不懂什麼是熱情,他懂過嗎?就是因為不懂,所以才一直是這副不上不下的破爛模樣吧?

  那幅鶴望蘭是他生命中的奇蹟,而奇蹟之所以被稱為奇蹟,是因為只發生一次。文森絕望地瞪著天花板,覺得自己就像是米白色邊旁的深色水漬,在那裡默默化開,卻終究不會被當作有著美感的色彩。

  他運用在每一幅畫作上的技巧熟練、精湛,水彩、油畫,甚至蠟筆畫、版畫他都能拿出水準來,他們都說他是有天賦的天才,這裡學一點誰的光影、那裡學一點誰的構圖,到頭來,他每一幅畫都有鬼魂的影子,而不是他的。

  那都是他從大師們的幽魂上複製來的,都不是創造、不是藝術。

 
  

  ──你的畫裡沒有溫度。


 

  文森醉到開始出現幻聽。

  指導老師當年沒說完的話,肯定是太過殘酷,所以他不敢當著他的面說出來。但文森是知道的,因為沒有溫度,所以他不算是個會畫畫的人,創作似乎註定要與感情相互依存,但文森的靈魂只有黑色,一望無盡的心底深淵裡一定甚麼都沒有,他不能冒險去挖,挖了會壞掉、會崩潰,有人會離開。

  他已經沒有人可以失去了。


 

  好寂寞。

  但他似乎只能這樣寂寞下去,因為他的寂寞空洞會傷人。


 

  是他當年傷害了丹尼爾。

  並不是為了畢業展能順利展出作品而滿足虛榮心,文森只是單純想知道指導老師口中的「溫度」是什麼,而做了失誤的判斷。這股想知道擁有情感會是什麼感覺的慾望太過純粹,讓他的心顯得更加真空而不帶任何感情。

  幻聽這次換成了丹尼爾的聲音在他耳邊低語呢喃,「羅倫,我有重要的事想跟你說。」

  文森記得那是畢業前的某一晚,應屆畢業生應邀出席餐會。

  或許是為了壯膽才喝了酒,或許是因為其他原因,丹尼爾醉醺醺地、腳步不穩地來到他的面前。濃厚的酒氣從丹尼爾身上飄來,文森不悅地皺了皺鼻頭,嫌惡地想推他走開。「但是你喝醉了,邁耶。」

  「我知道,但我要吐露的真心不會因為我醉了而打折。我喜歡你,一直都喜歡著你。」

  丹尼爾說完,高大許多的身體就壓了上來,將他強勢地擁入懷中。

  擁抱著他的男人心臟強烈地跳動著,軀體相貼導致他的心臟也跳在文森的胸口,那裡傳來的溫度很暖,讓人捨不得放開。只是渴求一絲溫暖,文森選擇自私地接受求愛,任由丹尼爾拉他去空教室,擁抱他、親吻他,他們一整個晚上都在進行一切會將對方身體溽濕的活動。

  可是卻不是愉悅的。

  丹尼爾喝得爛醉,文森卻滴酒未沾,神智清醒。

  他醒著承接下每一次身體被衝擊帶來的痛楚與刺激,每隔幾下的韻律之後,壓在他身上的男人就會在他耳邊低語著愛,或是請求他成為屬於他的情人。但文森體內被激起的並不是他想要理解的「溫度」,他能感覺到的只有動物在冷的時候,本能追求彼此的體溫,而那不能融化文森心裡的寒冬。


 

  不對,通通不對。

  
 

  身體很舒服,心卻作嘔著。

  所以他逃走了。當然,當時文森沒有想到丹尼爾有本事追到繁景堂來,還願意捨棄自己將要大放異彩的未來,一起畫起複製畫。

  好幾次,丹尼爾還是會想藉著獨處時跟他交談,只是都被文森巧妙的迴避過去,結果便是他目光裡的憤怒越來越熾熱,偶爾,文森在那股怒火之間似乎還看到別種情緒,那讓他害怕。

  文森不懂情侶之間該怎麼愛,也不懂為什麼認定彼此就得做愛,不懂感情怎麼開始,又要如何結束。

  這個世界讓他困惑極了。

  頭好暈好痛。

  文森從沙發裡緩慢的蹭起身子,踱著沉重的步伐走到敞開的窗前,想讓夜晚冷涼的風將酒精引起的熱度都帶走,就像他以往畫畫前都能做到的那樣,把情感都抽離,他發現自己與黑夜的顏色更加契合,所以他是黑色。黑色只會把靠近的人都吞噬掉,所以他必須學會織一道網,把自己跟所有人都隔絕起來。

  直到羅裕博拿起那幅鶴望蘭之前,他以為自己做的很好。


 

  你為什麼要畫畫?文森‧羅倫?你到底為什麼非得要畫不可?


 

  雖然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畫,但這是他活著唯一一件會做、而且做得很好的事。若連這件事都被否定了、都沒有意義了,文森‧羅倫還能是誰呢?

  他閉上雙眼,深呼吸了一口氣,想像他爬上窗台後,西奧的聲音會從背後傳來,阻止他選擇比較容易的選項,往下跳、擺脫人生千百種無理的輪迴,他就不必強迫自己承認,那天是他看見了西奧回來繁景堂的身影出現在街燈下,心裡暖了起來,偷偷算好他的步伐速度,故意讓他來將他拉下窗台的。

  他好想勇敢地說出自己真正的想法,要那個人別走,留下,永遠做他的西奧;他好想為那個人畫一幅畫,不是複製梵谷來的,而是真正出自他自己的,做為挽留的信物、或是餞別的禮物都好;他想愛那個人,以及他愛著的所有事物。


 

  他好想聽羅裕博的聲音,現在。


 

  文森稀罕的翻找出他的手機,撥了號碼,但那一頭響了幾聲就被掛斷,斷線的「嘟嘟」聲比世界上任何聲響都來得刺耳。

  啊,他懂的。

  文森什麼都不懂,至少還懂什麼是心碎。

  心碎是沒有聲音的,卻與外頭一聲烏鴉的聒噪共鳴,劃開他的心臟,任由那些黑色海浪淹沒意識,潮水的聲音在耳畔嘩啦嘩啦響,似是一首搖籃曲,催促著他在往下潛,海底深處有他想要的東西。

  一幅畫就靜默地躺在那裡。

  腦海裡浮起了那幅畫的景色,深沉、決絕、孤寂,從來沒有顧客委託他畫這幅作品,但文森現在卻熱切地想畫它。這是他第一次有渴望想畫的東西,即使那是只是一幅梵谷眾多的畫作之一。

  文森將素描本中的草稿全數撕爛丟掉,包含那幅象徵主義畫作的線槁,隨意拿起鉛筆,開始在紙張上畫起「麥田群鴉」的構圖。

  他畫得迅速,一筆一畫,那裡要直線,這裡要有像是被風吹拂過的彎曲線條,這裡的天空要有雲,顏色要黯淡,麥田與天空之間要有烏鴉騰空振翅而飛,他也用力塗了上去。

  他熱切的畫著草圖,偶爾調起顏料在上頭塗抹試色,好似這幅畫有著自己的生命,呼召他、佔有他的身軀,在作畫的不是文森‧羅倫而是那幅畫本身。

  他邊畫邊痛哭起來。

  麥田畫在紙上,映在眼底卻成了公園的灌木叢,一旁零散著酒瓶,他父親死在裡頭,蒼白手腕掛在外頭;天色陰暗的天空則成了他流浪街頭的陰暗巷弄,那個教他素描的老人死在那裡,白色晨光只照到他一雙乾癟的裸足,他不敢看,轉身逃走了;烏鴉讓他想起自己,飛在地平線之間,只是星星的倒影。

  這是最後了。

  文森在完成草稿之後,穩下了情緒,再次抽乾自己的情緒,再次顫抖著拿起畫筆,開始在畫架上張起畫布,他要將這幅畫畫出來,但現在的他辦的到嗎?剛剛那些激動的情緒就像夢境,文森輕輕搖晃起腦袋,想把不安感都甩去,他閉上雙眼,深呼吸、吸氣、吐氣、吸氣、吐氣,但那些惶恐、懼怕仍然在那裡,讓他噁心得要吐。

  但唯有如此,他才能清楚知道自己該怎麼畫畫。

  混沌濃稠又猛烈的情感之海仍然沸騰滾動著,卻又與方才他迷惘時捲起的兇猛之浪不太相同了。他心裡決定了很多事,畫完這幅畫之後,他要把話都說清楚,對丹尼爾的,對羅裕博的,該說的話要說出口才行。

  因為這真的是最後了。

  脆弱的他無法在孤單的狀態下,每次畫畫還要經歷這些。

  所以他要放棄了。

  他拿起畫筆,開始在畫布上畫出了不同於梵谷的顏色。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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