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將近破曉,遠方山稜線開始出現日光的輪廓,一片白茫渲染紫黑色的夜幕,星光也沉入黎明的溫柔波浪。
這是再平凡不過的景色,在她看來卻如此不可思議。
她的時間早已停止流逝,記憶中只有無止境的黑夜,在漫長的流浪旅程中不曾見過太陽。她總在日出前陷入失憶的睡眠。今天她卻意識清醒著,迎接了東方天空露出明亮的白色。
這是好幾個世紀以來的第一次。
她在一個被樹林與花草佔據的荒廢小城裡,焦急而倉促的穿梭著。
身體與記憶認得這裡,她也知道再往林子裡去會到達什麼地方,這麼長久的時間以來,她追隨著「亞實之東」前進,最後竟然繞回這裡,她感到一絲不可思議和不切實際。
這裡曾是古伊甸東方的吉紅歸化區邊境,當年她便是從這裡逃出伊甸城的勢力掌控,開始了綿延不絕的逃亡之路。斷垣殘壁從灌木叢中探出頭來,她在一片柔軟的草地中發現一座倒地的奇路彭雕像,藤蔓與苔癬攀爬其上。
或許在她離開伊甸不久後,這裡也隨之傾覆滅亡了。
那麼伊甸呢?伊甸是什麼樣子了?
越往前深入樹林她就越害怕。
害怕伊甸的荒廢超乎她的預期,或是她會在那裡夢醒,發現自己仍然在那棵盛開白色小花的樹上睡得安穩。她知道這些都是藉口,她只是害怕再度踏上伊甸的土地,看清自己與世界在歲月的遷移中絲毫沒有改變,她仍然是無家可歸的孤兒,世界仍然殘酷的將她遺留在角落。
「雷文!」她著急的大喊。在漫佈著草木藤蔓的蓊鬱樹林裡,已經分辨不出雷文消失的方向了。「雷文!回來!」
指引她來到這裡的是雷文。她逃出伊甸不久後遇上的那隻黑色烏鴉。
與伊絲緹相逢又分離的那晚,那隻烏鴉指引她從十字軍的追捕中脫逃,後來也陪著她到處流浪。失去雷文,她仍然可以繼續旅行,但沒有牠的陪伴,就像旅行途中遺漏了地圖,她會徹底的變成浪人,不再是找尋回家道路的遊子。
無家可歸、茫然無助的感覺,她還記得,沒有忘記一分一毫。
她播開一大片遮掩視線的山芋葉,試圖找到正確的山徑,一不注意竟撞上了東西,身體往後反彈而差點跌坐在地。她撞上的人及時拉住了她的手臂,沒讓她跌進野草堆中。
「妳是……?」
模糊的視線聚焦,她看清楚那人的樣貌。漆黑的短髮被壓在鬆垮的布帽底下,黑色的瞳眸中閃爍出訝異的光芒。
她認出那個男子是誰,男子也認出了她來。
白色旅人想起了他們相遇的那個早晨,自己掉進了池子裡,就像是昨日的回憶一般鮮明,但那分明是幾百、幾千年前的事了。她並沒有因為對方的長壽而驚訝,反倒是尷尬的紅了雙頰,彆扭的接受了對方伸出手攙扶的好意。
「原來妳也是嗎?」那人問道。
她馬上就知道黑色旅人是什麼意思。
妳也是活了下來嗎?妳也因此流浪了幾千年嗎?妳也是在尋找迦南的路上,卻意外回到這裡來嗎?她回答,「是的。」
黑色旅人望向林子深處,再往前走就會到達那早已乾涸的河谷。河谷再過去,就會抵達那個殘破不堪的地方。
「害怕嗎?」
「不怕。」這不是逞強,而是遇上了僅存的伊甸人讓她莫名感到安心。
對方輕笑。「一起?」
她點頭,跟上黑色旅人轉身沒入樹林的身影。「我想向你道歉。」
「為什麼?」男子疑惑,應該是他要向她道歉,他想道歉的事太多了。
「那時候我以為你快死了,沒問過你就讓你吃了那東西。」
「原來是妳啊。」
她想窺探對方的表情,卻只看到嚴肅的側臉,不禁心裡一沉。吃下樹果後重生的兩人已經不再是人類,想來對方也是知道的。
「雖然後遺症是失去夜晚的記憶,但我很謝謝妳。」只是,回想起當晚的記憶,他被餵下樹果後聽見的聲音,確實不是屬於身旁這名女子的。
白色旅人嘿嘿的害臊傻笑起來,「我也吃了樹果。真有趣,我失去的是白天的記憶。」
「是嗎?」
「對了,你有沒有見到一隻烏鴉,牠飛進了樹林裡,然後不見了……」
「真巧,我也走失了一隻白鴿。說也奇怪,我從沒有飼養過牠,一直是牠跟著我,或我跟著牠。牠突然離開,雖說是沒辦法阻止的事,但還是有點感傷呢。」
她完全可以理解黑色旅人的心情,這正是她與雷文分開後所感受到的。不過,她心裡捕捉到的不只是這些,他們兩人的經歷與遭遇實在是太過相像,生來就不太敏銳的她也察覺到一絲違和,但卻又說不上來哪裡奇怪。
在時而談話、時而沉默的期間,他們經過了已經雜草蔓生的希德克谷地,乾涸的河道上生長著好幾種樹木與灌木叢,蒼翠蓊鬱,與當年流淌汙濁河水的不祥之地相比,儼然是兩個世界。
「再過去就是伊甸城了,對嗎?」
「對,我們會從城東區進城。」
在他的記憶裡,東區只有滿滿的傷痛。
他花了一些時間才察覺,白色旅人哪裡與記憶裡的有所出入。重生之後的她竟然褪去了那些醜陋的刺青,他心裡慶幸著卻也愧疚著。
他們一黑一白的身影穿梭其中,衣著輕撫過花草發出的微弱聲音,與輕盈的腳步聲敲響這塊靜謐的荒地。說是荒廢之地也不正確,眼見所及的伊甸城東區並沒有記憶中的頹敗、充滿惡臭,而是一片生命力旺盛的樹林。
碧綠的林子裡竟有花香、有鳥語,陽光時而從樹葉縫隙中灑落金黃,那些或缺角或完整的屋子仍然矗立,在綠海中若隱若現。雖然她已經認不出來哪間房子屬於安娜,或是巴貝隆老人唱過歌的門階,那些關於伊甸的回憶都一一甦醒了過來。過去的影像與現在的重疊,每一條道路、每一塊角落都在閃閃發光。
這裡的確是她曾經居住過的土地。
「我是伊芙琳‧杜芬,亞實的遺族,曾經住在城東區。」
她將自己埋藏在記憶深處的名字脫口而出。她與男子的相遇僅僅那一個早晨的一個瞬間,她不知道他的名字,他也不知道她的,兩人卻同時是這世界上唯二的伊甸遺民,原來他們都不是孤獨的。
黑色旅人平淡的望了她一眼,嘴角又掛上了他們剛剛相逢時的那抹笑容,很輕,卻透露出一種飽滿的情感。伊芙琳認識那種心情,它們現在也充滿在她的心裡。
「我是伊諾克‧奇路彭,巴貝隆的遺族,奇路彭家族的養子,曾經住在西北教堂區。」
「噢,那座大宅。」伊芙琳從奇路彭的姓氏中,聯想到那棟氣派豪奢的大宅。她從沒想過那個救了自己一回的人,竟是奇路彭的養子。
「是的,那座大宅。曾經很美麗。」
伊諾克笑著,有點苦澀,但伊芙琳認為歸鄉的愉悅情緒更多些。
他們並肩經過滿是蔓草與蕨類攀爬的哨塔,沿著幾不可見的石磚路一路步上曾經是廣場的地方。那裡已經沒有紫黑色的荊棘,也沒有任何屍體,祥和溫柔的綠色之中還有各種顏色的繽紛花朵。
杳無人跡的荒蕪卻又充滿著大自然的生機。伊甸就像重生過了一般,這裡的一切都將他們擁抱在懷裡,讓人感到安心。
「我在旅途中遇到了安娜‧亞當斯的親族後裔。就在哈菲拉。」還有約書亞‧艾朗的,但伊諾克將這個回憶保留起來,藏在心底。
「是我指引他們的先祖去的。安娜的妹妹救了我一命,以示報答。」伊芙琳笑了,「後來我在亞克遇上了他們。」
「這麼一說,亞克的那棵歌斐後來怎麼樣了?」
「順利完成使命,被我回收了。」
伊芙琳指了指她的不滅燈火,火焰在提燈中閃動白色光芒,伊諾克的表情終於有了不同的變化。伊諾克在火光中看見無數靈魂,訝異也敬佩著伊芙琳竟然沒有放棄點燈的工作,忍受著漫長生命的同時,也不忘撿拾那些迷路的善良靈魂。
「種子是你給的,對嗎?」伊芙琳笑看伊諾克害臊的點頭回應,「教導諾歐亞一族治水之法的也是你,是你救了亞克。」
「是亞克人救了自己。」
「也是呢。」說到亞克,伊芙琳想起了一個令她不捨的人,終生懺悔著、害怕著。她想起了那個男人的名字,「利紋,這名字是你取的吧?」
「烏鴉,食腐肉的懺悔者。是的,是我取的名字。他還好嗎?」
「他原諒自己了。」
「是嗎?」
兩人停下腳步,眼前出現一個寬闊的空間,廣場就在那裡。隱約看見那個熟悉的金燈台就在前方,伊芙琳想起了她離開伊甸是為了尋找安息之地。
「我為了尋找迦南而踏上旅程,你也是嗎?」
伊諾克點了點頭。「依照著線索,尋找著『巴貝隆之西』,卻沒有結果。」
「真奇怪,我獲得的線索是『亞實之東』。」
果樹園裡幾乎可以說是一方淨土,那裡綠草如茵,陽光垂下猶如簾幕,池子澄澈透明,裡頭有幾尾魚在其中悠游,幾隻顏色鮮艷的蝴蝶停駐在池水邊的花朵上。伊諾克抬頭仰望,那棵曾經被燒毀的果樹在這片天地中盛放枝葉與花朵,比起他們離開時看見的死樹更加年輕、有生命力,好似它從不曾死過。
「怎麼可能呢?」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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