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森不擅長處理綠色。

  所以他難得起了一個大早,去到最近的公園做野外觀察。

  很少人會想訂製梵谷的「灌木叢」複製畫,他自己也不是很喜歡那幅畫,很少接觸的後果就是不熟悉,他必須從頭學起這幅畫的每個細節。他已經試畫了幾次草稿圖,畫裡的顏色總是不對,與梵谷筆下的生命力相比,他的草圖盡是死氣沉沉。

  沒辦法。只要盯著那幅畫看,他就忍不住要想起屍體。

  他父親的屍體。

  是色調的問題嗎?

  不。文森輕輕搖了搖頭。這不是藉口。

  他畫梵谷的複製畫好多年了,這一點小問題他可以處理。他可以的。

  晨光曬在繁景堂店門口的台階上,朝露未乾,還有幾分濕潤的青草氣味瀰漫在附近。文森輕盈的跳上石階,發現店門已經開了。

  西奧的大衣不在,他還沒來。那是誰先到店裡了?

  順手撤下圍巾的同時,他沒忽略畫堂大廳角落多出了一幅畫。應該說,文森猜那是一幅畫,一片素色、材質似絲綢的布蓋在上頭,但稜角與線條讓他感覺那是一幅畫。

  趁著沒人在,他走過去偷偷掀起布幕,「奧菲莉雅」仰躺在河面上隨波逐流的蒼白面孔讓他吃了一驚。將它遮起來的人恐怕就是想避免別人被她嚇到吧?

  怪了,米雷的畫怎麼會出現在一號店裡?

  不過,文森的注意力很快的就被「奧菲莉雅」周邊生氣盎然的綠色給吸引。

  那些植物在周邊生長著,充滿生命力量的綠色與死亡的白色,使整幅畫看起來既衝突卻又毫無異樣,畫家捕捉奧菲莉雅已經死去的樣態,卻又沒讓她的死亡影響到畫框內外正常運轉著的其他東西。

  她死了也無法改變哈姆雷特報仇的決心,也無法改變世界仍然會往前行。

  她仍然要順著河水漂流。

  奧菲莉雅的死沒有改變任何事,她周邊的生氣盎然的綠色殘酷又無情。

  文森好像聽見哭喊聲從那些樹林中擴散開來,撞進他的耳膜,著實又嚇了他一跳。

  「喂!我說借過!」那是丹尼爾‧邁耶。

  看見丹尼爾滿臉不悅,手上正搬運著另一幅畫作,文森偷偷的呼了一口氣,整理好心緒,臉上微笑綻放八分恰到好處,做最好的偽裝與抽離,彷彿剛剛的恍神只是被鬼魂佔據了身體與心智,現在回復意識的他才是他自己。「早安,高更。你在忙什麼?」

  「看也知道吧?把畫從庫房搬出來。」

  「這是三號店的畫吧?」

  「有人跟亞瑟訂製了『奧菲莉雅』,之後又嫌那幅畫晦氣,要求再畫一幅活著的奧菲莉雅。」高更掀下他手上那幅畫上的畫布,一名女子站在河邊,正出神凝望著河水紋波。「亞瑟氣炸了,但他還是應要求畫了一幅新的。我們都知道,奧菲莉雅活著的時候是瘋的,他故意畫奧菲莉雅跳水之前的模樣──反正都是『活的』。」

  高更的嘲笑中帶點幼稚的鼻音,文森裝作沒聽見。「他以米雷的畫法,畫了一幅他自己的畫?」

  「對。」高更不笑了,臉上又是平常五官皺起的嚴肅樣,「繁景堂裡的畫家都是這樣,既畫複製畫,也畫自己的畫,更多時候我們拷貝大師們的手法畫那些名畫的過去或未來。人們總是想看畫框外的故事是怎麼樣的,所以我們才能繼續畫著。只有你,文森‧羅倫,活在純然梵谷的世界。」

  「你不覺得這是重生的奧菲莉雅嗎?」

  「人死了不會復生,文森。」高更的鄙視意味又濃厚了幾分,「只有未成熟的心靈才會以為有死後重生的神話。」

  「但是……」

  文森看著那幅平行世界的奧菲莉雅,她周圍的綠色顯然沒原畫中的那般冷酷,亞瑟‧史坦──三號店店長「米雷」悄悄的運用光影,讓奧菲莉雅與身邊的灌木叢們閃閃發光,那才是整幅畫看起來像「活著」的主因。

  文森清楚意識到他的「灌木叢」有問題。

  不是調色出了問題,當然也不會是光影,但他畫出來的感覺就是與梵谷的原畫不一樣。

  一定有什麼關鍵,讓米雷能夠畫出截然不同的兩種綠色。而文森,他一直都只畫的出一種死氣沉沉的綠,那出了問題的肯定是他自己。

  是他缺少了什麼?

  他怎麼會現在才發現這點?不,他一直都知道,只是不願意去面對。

  畢業前,指導教授的話言猶在耳。


 

  ──羅倫,你的畫沒有感情。


 

  「喂,我剛剛說話你有聽進去嗎?你能不能改改你時常在人前發呆的個性,這樣很失禮。」

  丹尼爾一把抓住失神的文森,又嚇了他一跳。

  怎麼回事?怎麼突然全世界他都不熟悉了起來,好像他不在這裡,他的靈魂在別處,這個身體裡的他是空洞的。「抱歉,你剛剛說什麼?」

  「我說,我不會輸給你的。」

  「什麼?」

  「羅貝多還沒告訴你?」文森神色狐疑,但丹尼爾倒是眼神肯定了幾分,「他與其他店長協調好了,他要我們一號店的每個人畫一幅自己的畫,帶到畫廊去拍賣,標售最高的人將接任一號店店長的位置。」

  「我對店長的位置沒興趣。」文森用力掙脫丹尼爾的手,對方的力道之大讓他的手腕有些發疼,「而且西奧是很好的店長,其他分店的人沒理由逼退他吧?」

  「沒人要逼退羅貝多。」

  咦?文森愣住了,而丹尼爾看他就像在看一個無知的可憐人。

  他知道羅貝多因為身為亞洲人而一直被以不同的眼光看待,只是大家都視而不見罷了。他還以為繁景堂最重要的一號店被羅貝多接管會引起二、三號店長的反彈,但看來不是這麼一回事。

  沒人要逼退他,那麼是羅貝多自己要走的?

  為什麼?

  丹尼爾才不管文森心裡滿滿的疑問與擔憂,高大身軀欺近了一步,嬌小的文森只好後退,背部挨上了牆,傳來的寒意冰冷刺骨。「羅倫,你真的想靠複製畫過一生嗎?既無法畫自己的畫,又無法放下畫筆,你到底為什麼要畫畫?」

  「邁耶,」這聲呼喚意料之外,文森已經好久沒正式稱呼一個人的姓名,丹尼爾一時反應不過來。「關於那些過去的事,我很抱歉。你一直都比我優秀,沒必要一直追逐著我的幻影。」

  「我不是……」

  丹尼爾被這一席話說中心坎,正要發作,羅裕博就走進了繁景堂大門,軟呢帽還來不及摘下,困惑的看著那兩人無比接近彼此的姿勢,雙手攤開,等著有人跟他解釋。

  「怎麼回事?」好吧。直覺告訴他不該問這麼多,但在他與文森求助般的眼神四目交接時,問句已經沒經過大腦地問出口了。

  「三號店晚點會派人來把送錯地方的畫帶回去。」丹尼爾怒瞪了文森一眼,轉身上了樓梯前往他的畫室,甩上門的聲音聽起來格外大聲。

  嘆了一口氣,看著還呆立在原地的文森,羅裕博反倒放鬆了剛才下意識緊繃起來的神經。「想談談嗎?」

  「我快畫好了,差一點點。」

  「很好,你應該會想知道你已經有下一幅畫要畫了。」羅裕博將大衣掛上衣架,也不點破文森岔題,「『柏樹和兩個女人』,也是一幅很少人會要的畫。訂這幅畫的人,華特伍德女士,說這是要慶祝與伴侶的週年紀念日。」

  「華特伍德……?」

  「你認識嗎?她說她認識你。」羅裕博遞了一張名片給文森,接過小卡的人只是愣愣地乾瞪著白紙上的黑字,不發一語。羅裕博覺得奇怪,「怎麼了,其實是不認識的人嗎?」

  文森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這個問題。

  紙片上的幾個字母燙金,「梅蘭妮‧華特伍德」,他認識這個名字,但它的主人恐怕他已經生疏。「我猜,我有拒絕這份工作的權利,對吧?」

  「如果你不想接,我可以交涉看看。」羅裕博心裡浮現許多疑問,眉頭又皺地更深了。這是文森第一次明確地拒絕一份工作,加上幾天前目睹文森的嘗試,這些都很反常。「但,為什麼?」

  「好吧,因為『灌木叢』還要一陣子才能畫好。」果不其然,文森的眼神開始游移,臉上笑著,藍眼睛卻沒有在笑。「我抓不太到原畫的色調。」

  羅裕博順著那道可憐兮兮的目光,正好停在那幅凝望河水波光粼粼的奧菲莉雅,乍看之下,他還以為在畫中看見了文森‧羅倫的迷惘雙眼被重現在古典風格的畫作中。多年在繁景堂工作的經驗,讓他一眼就能看出畫作的主要故事──那個是死去前的奧菲莉雅。

  「我知道了。」

  沒說出口的話是羅裕博的溫柔。文森清楚,所以他微笑著沉默致謝,隨後不再凝望那雙深邃而充滿憂慮的黑眼珠。那股在得知羅裕博準備離開繁景堂之後就湧現的複雜情緒,讓他無法待在羅裕博身邊太久。

  文森覺得自己像逃難者,從羅裕博的身邊逃開。

  就像羅裕博沒有打算關心他跟丹尼爾怎麼了,他也不會過問為什麼羅裕博想離開這裡。沒有關係的,文森安慰自己,他一直都是一個人。

  他匆匆爬上繁景堂的圓弧階梯,沒發現身後的羅裕博欲言又止的神情,滿是無奈。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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