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人沒有看見艾貝兒摔跤。萬幸,艾貝兒心想。
兩人順利的躲進了倉庫地下室。黑暗之中大口喘氣,呼吸著潮濕空間中的霉味,讓艾貝兒一時之間有股噁心感從腹部湧上來,用力忍住想嘔吐的衝動,再加上方才的激烈運動,她一時癱軟在陰暗的牆角。
「那東西,是惡魔嗎?」艾朗還是第一次遇見這種非人怪物。從前的十字軍訓練中並沒有提及如何抵禦泥人的攻擊,但他也曉得艾貝兒不可能知道的比他更多。或許是害怕的餘韻讓他想要與人說說話,確認自己並不是孤單的恐懼著。
不過,艾貝兒的回應卻讓他訝異。
「那是伊凡‧雷茲。」
「什麼?」
艾貝兒憶起那雙曾經美麗透徹的水藍色眼睛。方才與泥人四目相交的那一瞬間,其中透露出的惡意與慾望,艾貝兒不會認錯,那是伊凡‧雷茲在貪婪與慾念驅使下,暴力撕扯她的衣服時的眼神。
「咚!」
她似乎聽到了那晚的那個聲響,沉重又宏亮,在靜謐的郊區夜裡,那麼一丁點聲音也會被擴大。緊接著又是一聲重擊,伊凡‧雷茲憤而轉身想攻擊那個敲他後腦的襲擊者,然而疼痛感想必麻痺了他的感知,因此他摔了一跤,跌在凱茵家的木造地板上。
然後她清楚的看見凱茵高舉獵槍,槍托對準伊凡的後腦,又狠狠地敲了三下。鮮血從頭顱流淌而出,黏膩在烏黑的頭髮上集結成塊,艾貝兒驚恐的來回望著她的異母姊姊與趴伏在地上的屍體。
凱茵雖然眼神中同樣有著恐慌,卻在注視艾貝兒時又是那麼平靜堅強。
她走向她那純潔無瑕的妹妹,沾滿腥紅液體的雙手本想替她整理好衣服,卻又突然想起什麼般停在半空,後來放棄的縮了回去。
艾貝兒相當後悔,那時竟然放任那有些顫抖著的聲音對她說「回家去」,而沒有與她並肩待到最後一刻。
噁心感加重,艾貝兒差點就吐了出來。
她厭惡的不是死,而是求生的自己。
「是凱茵殺了伊凡‧雷茲。」
「我知道。」
艾朗還以為艾貝兒要說什麼,原來是指這個他早就推測出的事。
事到如今,無論是伊凡‧雷茲還是凱茵‧亞當斯,兩個當事人都已不再世上,真相也不再重要。
對於艾貝兒來說,這卻是僅存在世上唯一重要的事。「她為了保護我,所以動手的。我很後悔沒有打一開始就告訴你。」
其實這動機艾朗也猜到了,只是一直苦無直接的證據。
他靜默地注視著艾貝兒的側臉,無話可說。
他曾經懂得愛情,但那個女孩在還沒聽到他的求婚前,就選擇在比森瀑谷了結生命。當時他不曉得這跟伊凡‧雷茲有關,也不曉得自己該怨恨誰,於是愛情變成了恨,但最後恨竟也成了妥協,然後成為自責。
艾朗的所愛遭遇過的,或許是艾貝兒當時差點遭遇的,只是凱茵以劇烈的方式,做了艾朗不敢做的事。他不知道這樣想是否會被原諒,但他內心深處有個麻木已久的部分正在發出聲音,鬆了口氣,讓他曉得自己還沒失去愛人的能力。
所以,就算他不明白艾貝兒所說的愛到底深刻到哪種程度,他也不想讓艾貝兒誤以為愛一個人只會帶來災難。
愛不是那麼不堪的東西。
但這是無法用言語說出口的,唯有艾貝兒堅定地活下去,終有一天,她就會明白。
「等那個大塊頭走了,我們就出發吧。」
「我們能去哪裡?」艾貝兒其實想說的是,她已經沒有家人了,去到哪裡根本都無所謂。
聽懂了弦外之音,艾朗只能再一次擔當起神父的職責,對眼前的少女加以開導。「妳的姊姊保護妳,是要妳好好活著。」
「我知道,只是……」她從陰影中望向那名男人,似乎想在他身上尋找誰的影子,卻徒勞無功。「我只是希望她還活著。」
艾朗以為她會哭,她卻沒有。
看著那個因為堅忍著不掉淚而扭曲的美麗五官,艾朗只是柔聲地說,「先休息一下吧,晚點我們得趕路。」
✞
被哈菲拉地區主教驅趕出鎮,他也沒有實際感覺到過了多久。
他對於夜晚的記憶實在是少的可怕。
他無從知悉在夕陽西下時入睡的自己,夜裡會到哪裡去,也不曉得為什麼隔天會在與記憶截然不同的地方醒來,甚至不知道自己睡了一夜、兩夜、抑或是一週、一個月?
起初這為他帶來一些困擾,但在這悠久的時間洪流之中,他也漸漸的不再在意。只要知道自己正持續的向西方前進,時間與記憶流逝多少,對一個沒有生命盡頭又不會生病的人來說,並沒有太大的意義。
不過眼前的狀況卻讓他有些頭疼。
旅人在離開哈菲拉後攀爬了不少山坡,這理應是第三座,但模糊的記憶暗示這條坡道他也已經爬了第三次。
在樹上歇息的雪鴿是他這趟悠久旅程中唯一的同伴,他叫牠杜芬。
在古伊甸語中,「杜芬」這個發音的字詞,除了可以表示鴿子這種動物,卻也有指引與希望的意思,而不愧對這個名字,杜芬時常能指出正確的方向,並且避開腐爛的山林或是危險的谷地。
此時的杜芬慵懶的佇足在樹梢上不肯前進,看來他們是被困住了沒錯。
「那麼,已經死去的妳,還有什麼願望呢?」
他不是沒有察覺到那個死去的幽魂一路跟著他們出哈菲拉鎮,但他也沒有想到被幽魂跟隨會一同被困在地界裡。
無法安息的死者會化作幽魂,也無法離開死去的地方。似乎是因為如此,女鬼纏上他的同時,他也一同被困在她的行動範圍裡了。
鬼魂從樹影中探出已經紫黑的手,指著山坡下隱沒在山林裡的城鎮,流經那個區塊的比森河在些許陽光的照射下閃閃發光。
她的意思是要他回去那個城鎮。
「那已經與我無關了。」
頭頂上的杜芬卻在此時發起了呼嚕般的叫聲,振翅飛起,在空中盤旋了半個圈,最後停在他的肩上,像是在撒嬌,卻更像在求情。
他望向那個女鬼,泛著枯黃光澤的黑色長髮凌亂的披散著,遮蔽了她那被紫黑色肌膚染上死亡氣息的臉龐,但就算看不到那應該已經枯槁乾癟的面容,她生前的身分他也一清二楚。
女鬼的手臂仍然毫無動搖的遙指哈菲拉鎮的方向,她希望他出馬拯救小鎮的決心沒有削減半分。
已然成為鬼魂的她沒有進入沉睡等待末日審判,也沒有遺失生前的任何記憶,她在鎮上到處遊蕩,看到殘破、骯髒與不堪的死亡。侵蝕著哈菲拉的「不潔之死」並沒有因為她的自殺而停止蔓延,反之蔓延的更快。
她探查出了原因。
「那個東西」在旅人淨化前,就變成了比惡夢裡的焦屍更可怕的東西。
「既然都已經成為了『惡魔』,那麼就沒辦法淨化了。」
他並不是沒有預料到伊凡‧雷茲死後會惡化成為惡魔,甚至認為這才是理所當然的發展,但哈菲拉主教的驅逐令讓他沒了幫忙擊退惡魔的意願。一想到這個城鎮會走到這步田地,該地區主教也需負上責任,如今又要他無償給予協助,心裡就感到抗拒。
啊、煩死人了。
杜芬似乎明白他的心思,又用頭蹭了蹭他的頸部,催促他快動身,似乎再不出發就會趕不上某個絕佳的時機。旅人只好摸摸杜芬背部柔軟的羽毛作為安撫,杜芬被困在區域地界中感到不安,而且凱茵的幽魂一副不幫忙就要一路跟著他的意思,他只好勉為其難的答應。
「那好吧。我們有『約定』的,不是嗎?」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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