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第二個週末傍晚,黎夕下班之後,趕在圖書館閉館前來還書。
正逢寒流來襲的冬季,他穿著栗色長版大衣,圍上灰色系的格子樣式圍巾,嚴防冷冽寒風。
一踏進溫暖的圖書館,他向櫃台的阿姨點頭打了個招呼,將要還的幾本小說交給她輸入電腦做記錄。阿姨也是愛書中人,看著黎夕歸還的幾本小說都出自同一作家,好奇的和他閒聊了幾句,問及他對這位作家的評價如何,黎夕認真的沉默幾秒,做出了只有代表作很精彩的簡短評論。
接近閉館時間,黎夕自告奮勇主動歸書。
穿梭在幾個書架間,找到專門擺放文學類的書架,他依著貼在書封上的書號搜尋它們的位置,沒有花太多時間便尋著那櫃收納小說的書架。
黎夕在將書放回架上前再次看了小說的封面,心裡不禁嘆了口氣。
他喜歡這個作家,就算代表作以後的作品不精采,黎夕仍然喜歡細水長流式的故事情節。而他這次借的三本小說,都是該作家較早期的作品,文筆明顯青澀許多,劇情有些老掉牙,其中就有兩本是重逢初戀的故事。
不是說他不喜歡這樣的故事,而是初戀過了五年、十年卻仍然相愛的故事太虛幻、太美好,主角們必定因為誤會分離,重逢之後還能是朋友,再一次分離才發現所愛都是對方。
但是,小說裡那般轉折戲劇化卻又完美的結局,在現實裡卻是不存在的。已經錯過的人緣分已盡,不在的就是不在了,再次重逢然後再次相愛是不可能的。
「這幾本書好看嗎?」
一道陌生卻有些許熟悉的聲音從身後響起,因為太過接近而讓黎夕嚇了一大跳。轉過身一看,不知何時出現的身影又高又瘦,一頭蓬鬆的黑髮微捲,和臉上的笑容柔和相襯。
不看還好,一看嚇得更厲害了。
這人正是近日被媒體吹捧出名氣的創作型歌手,在選秀節目中一路闖進決賽,在最後幾場比賽中被淘汰。即使如此,因為他優異的表現而贏得了唱片公司的栽培,剛出道不久,便因為他的詞曲貼近現代人的價值觀,觸動人心而備受矚目。
他是夏玉言。
但黎夕知道「夏玉言」只是藝名,這和電視上形象落差甚大、笑的像大孩子的人,本名是「夏朝言」,中間的「朝」字讀音念做「招」,熟絡的親朋好友都叫他小朝。不過這是好幾年前的事了,黎夕並不清楚現在的他有哪些朋友,又有什麼樣的綽號。
會知道這些事,是因為夏玉言和黎夕畢業於同一所高中,是小他一屆的學弟。
曾經,他們是朋友。
黎夕覺得頭在發昏,不禁覺得這是唾棄手上那幾本小說的報應。
「對了,你知道我是誰吧?」大男孩尷尬的搔了搔後腦,臉上浮現不好意思的笑容。
「……。」夏玉言、夏朝言、小朝、學弟。
初戀。
黎夕回想起高中時與學弟的相遇,那時候,小朝蓬鬆的捲髮還染著叛逆的淺褐色。
他們的初遇是在學校的圖書館。
那間學校興建在半山腰上,什麼都小,圖書館規模當然也小,卻裝潢布置得相當精美。
那時黎夕正在翻閱一本課外書。原本沉浸在書裡的意識,在故事結束之後回到真實世界,滿足的呼了口氣,緩慢的闔上書本,邊撫著書的封面邊回味方才在腦海翻轉的故事劇情,是他閱讀小說時的習慣。
然而有個意料之外的聲音打斷了他的節奏。
「那本書好看嗎?」
不知道什麼時後,桌子對面坐了一個自己不認識的男孩。
黎夕真的被他嚇了一跳,只能瞪著雙眼看著對方那頭微捲的栗色短髮。
「抱歉,嚇到你啦?我是二年級的夏朝言,可以叫我小朝。」
二年級生?「現在是上課時間……」
「你不也在圖書館嗎?」男孩笑的很燦爛。
「三年級生,黎夕。老師允許自習。」
「我們也是自習課。欸,你就是那個選自然組但國文強到不行的學長吧?我們都知道你喔,趁這機會趕快教我國文。」
看著對方將一疊國文參考書放到桌上,黎夕還不是相當明白這就是搭訕。
「作為交換,我可以教你數學喔。」
「啊……」聞言,黎夕趕緊將小說從桌上移開,放在對方看不見的大腿上。
他會到圖書館來,其實是國文課他實在是可以不用上,於是被特許到圖書館自習較不擅長的科目。而黎夕的數學很爛,對於一個自然組學生來說是致命傷。
「不用藏啦,學長的傳聞我們都知道的一清二楚喔。」
到底是什麼傳聞啊?黎夕很想問,但是他無法像對方那樣,剛認識就能無所不談,只能眼睜睜的看著對方遞過來一張考卷,上面滿滿慘不忍睹的紅墨。
「請您從第一題教起。」
對方露出了羞赧的表情,臉頰還有兩朵微微的紅暈。
看著低聲下氣拜託他的男孩,畫面實在有些滑稽,黎夕忍不住輕輕笑了,擄獲了對方的視線,但他本人沒有察覺。他也遞出了一張滿江紅的試卷,那是他上次段考的數學試題。「那麼請多指教。」
這是在高中時期,黎夕和初戀的初次相遇。
後來他才明白,說不定那就是所謂的一見鍾情。
黎夕無法出聲,只知道現在他非常害怕被認出來、非常想逃走。
沒有得到回應,夏玉言臉上的笑容逐漸消失,突然對著黎夕雙手合十,神色緊張。「我正在被一個瘋狂的女人追殺,說是只要拒絕和她交往就要把我從十五層樓高的大廈丟下來。她是認真的,請相信我,救救我吧。」
要是不好好拒絕的話,怎麼幫也是沒用的吧?
正想開口拒絕,遠處卻傳來一道尖銳的女性嗓音,正大喊著夏玉言的名字,其間夾雜著櫃檯阿姨不悅的警告。然而,女子的高跟鞋仍然響徹全圖書館,似乎踩踏著盛氣凌人的怒火而來。
夏玉言臉色瞬間變得一片慘白,「對不起,但請暫時成為我的情人。」
「什麼?」
黎夕以為自己聽錯了,但隨著女人的逼近,夏玉言也欺近黎夕,雙手摟上他的腰。黎夕還來不及掙脫,夏玉言已經俯頭吻了上來。
「夏玉言!」正好撞見這一幕的女子隨手抓了書架上幾本精裝書,二話不說就往夏玉言丟過來。「你!你太過分了!」
女子丟完書後便又怒氣沖沖的離去。
「你有沒有怎麼樣?」
深呼吸,黎夕,深呼吸。雖然這樣告訴自己,但黎夕還是無法克制自己的身體持續顫抖。
小說裡發生的情節現在就發生在自己身上,但他感受不到那些主角所體會到的心動或無奈傷痛。黎夕覺得害怕,既害怕被認出來,也害怕沒被認出來。
「抱歉,我是一時情急之下……」
沒有搭理那聲道歉,黎夕從對方的懷裡掙脫,試圖勇敢的抬起視線。
他辦到了,而夏玉言也沒有認出他來。
黎夕將掉落一地的書整理好後放回書架,穩定內心情緒,一言不發的準備離去,卻被夏玉言一把抓住手腕。「那個,請當我的情人。」
「認真的跟人家拒絕,說清楚。」
「對不起,但她完全不接受,所以我只好用這種方法。請你當我的情人,假裝的。」
夏玉言笑的像孩子般天真,眼神中卻是無辜求助的暗號,當黎夕回過神時已經心軟掉進他的陷阱中。「要多久?」
看著對方眼中的無助轉變成喜悅,黎夕自動退後幾步閃避夏玉言的擁抱。
「太謝謝你了,我真的很害怕會被殺掉。不用太久,只要讓那女人明白我是同性戀就可以了。」
所以你真的是嗎?黎夕不敢問。
夏玉言從大衣裡拿出手機,孩子氣的向黎夕要電話。「您的大名?」
而黎夕這時才發覺,答應了夏玉言等同於將靈魂出賣給魔鬼。為了不被認出來,也或許是貪圖一點能待在這個人身邊的時間,他選擇說謊。
「紀子蘅。」
夏玉言哈哈笑著說是很好記的名字,而黎夕只是尷尬地轉身離去,身後的人立即收斂起笑聲,踩著輕快的步伐跟上,嘴邊掛著「麻煩你了」和「要去哪裡約會」,完全感受不到黎夕內心的不安。
這分離的十年間,黎夕心想,自己或許還愛著這個傷自己至深的人。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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