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謙化迢迢從后里回到豐原時,已經過了傍晚。

  入夜的街道仍然喧雜著各種聲音,火車站裡人潮來來去去,吳謙化買了車票進站,在月台上四處張望,仍然沒有看見末班車的蹤影。

  選擇回到豐原來而不是到泰安新站,是因為他深信末班車上的信差,並不知道自己要找的人在泰安,他只會不斷地徘徊在豐原車站附近,直到他將自己的信送出去為止。

  是的,若他猜測的沒錯,名為「白鷺」的信差並不是真的叫做白鷺,之所以如此自稱,是因為他只記得這個名字,而他真正的身分正是……。

  吳謙化心裡的推理進行到一半,身邊的東南亞外籍勞工與同伴聊天的正開心,大手一揮竟將他推落月台。

  在墜落之前,他眼角看見刺眼的光芒。

  那好像是火車頭的燈,隱約聽見火車鳴笛,以及月台上的乘客驚呼的聲音。

  要被撞上了!

  他緊張的閉上雙眼,下一刻,吳謙化的世界中短暫的只存在耳鳴聲,之後也不曉得發生了什麼事,他聽見鳥群振翅紛飛的聲音。空氣正在震動,他的皮膚感受到了羽鳥飛起時颳起的微風,等他再次睜開雙眼時,他安好的落在鐵軌之間,沒有痛楚。

  月台上的洶湧人潮不見蹤影,靠在月台邊的那輛火車,就是吳謙化苦苦追尋的末班車。

  四下漆黑一片,顯然他又陷入了末班車現身時才會有的異界空間。

  吳謙化手腳俐落的攀上月台,踏上那節泛著燈火的車廂。

  與記憶中的末班車沒有太大的差別,只是,車廂前的黑影車掌果然已經不在,少年信差就癱倒在地上瑟瑟發抖,周邊散落著黑與白色的羽毛。吳謙化上前想要攙扶他,才發現信差意識不清,額上沁出了不少的汗水。

  「為什麼……為什麼找不到呢?」

  近看才發現,少年的五官比先前看到時成熟了許多,體型與骨架也不再是孩童,而是青年模樣。目測看來大概是國、高中的年紀,皮膚黝黑可能是農忙時節總要曬太陽的痕跡。

  「白鷺!你是白鷺吧!喂、醒醒!」

  「傳說,有白鷺鷥出現的地方,表示土地受到庇佑。」少年突然睜開雙眼,一團烏黑的煙霧襲來,將少年包圍,也將吳謙化大力的推離。「我只是想找叫做阿琴的女孩,請求白鷺鷥送信而已,為什麼要奪走我的記憶?」

  什麼?

  吳謙化無言地看著黑霧散去,站在其中的少年臉上滿是憤恨與淚痕,面貌與自稱白鷺的少年很是相像。

  「你是不是搞錯了?會有誰能奪走你的記憶呢?」

  「他們請了道士來做法,強行將我附著在老舊的火車上。不僅削弱了我的存在,也剝奪了我的記憶。」黑霧退去,那裡一地的黑色羽毛。「我甚至忘了自己是為了找回記憶而跟著這班車到處旅行,變成一名寄送他人思念的信差。我……我……」

  少年哽咽地哭泣,好像感到寒冷的蹲下身子,將自己縮成一團。

  吳謙化知道怎麼回事了。

  那個道士阿伯的父親,當年並沒有探究鳥擊的原因,而擅自就作法鎮壓鬼魂,導致這位少年原本可以化作鳥群與阿琴相見,最後卻成了遺忘生前自己的鬼魂,只能依靠思念凝聚而成的舊火車到處流浪。

  少年退化成孩童的模樣,失去記憶,孤身一人的在黑暗的空間與軌道之中穿梭,不知道自己在尋找什麼。

  好痛。

  「但是,你也因此救了很多人。」吳謙化站起身子,緩步地走過去。「你寄送的思念,那些珍貴記憶的主人大多已經不在,是你將他們送到活著的人的手中。像我,是你替我保留了母親的信,我才能擺脫迷惘,放下與父親的心結,安身於田野之間,寫作不再為了金錢或是名聲。我的心是自由的,那都是因為你給了我機會。」

  「你錯了。」少年沒有抬頭看他,「那是你給了自己機會,我只是保存信件,並將它們送到你的手中罷了。」

  「這樣就很有意義了。我想報答你,而我能為你做的,就是將那名女孩的思念送到你手上。」

  吳謙化將阿琴的書信遞過去,少年抬起緩和許多的臉龐,顫抖著雙手接過書信。「阿琴?是我在找的那個阿琴?她沒有忘記我嗎?」

  「她誰都不記得了,唯獨還記著你。」

  少年垂下頭,雙手撫摸著那一疊信,那是相當多信件累積而成的,經年累月的思念。他知道自己是因為死去了,所以這些信才沒有辦法寄出去,那份相思之苦從這些老舊卻保存的相當完好的信紙中散發出來。

  「謝謝你。」少年沒有拆開任何一封信,只是將身體縮得更小,好似自己身處在一個寒冷的地方,而他沒有任何衣物可以禦寒。

  「你還好嗎?你要消失了嗎?」

  「我……好冷。」少年發起抖來,「那個人在作法驅逐我,我恐怕無法再待在任何一個地方了。」

  吳謙化緊張的想抓住少年的手,但那裡只有一縷輕煙,什麼都沒有。

  「我記得你,吳謙化。如果想向我報恩,就麻煩你一件事吧?」

  少年臉上泛起的是信差的溫暖微笑,那能夠看透一切的雙眼,乘載著那麼多人的想念,有著溫度也有著寂寥。吳謙化好想將他送到阿琴的身邊去,但他卻無法為少年做更多的事了。

  「寫給『白鷺』的信,請幫我寄出去。」

  「喂!別走!」

  少年的身影正在淡化,幻化成白色的羽毛及一隻隻幻影般透明的白鷺鷥,振翅飛向車廂窗外,隱沒在深黑的夜幕之中。

  「我叫何天水,請替我向阿琴道歉,對不起我忘了她,我以為我只要搭著這班火車就能再相遇,想起來是誰在等我。謝謝她沒有忘記我。請將這些信還給她,讓她知道……我……仍然……」

  「什麼?」眼看少年沒有將話說完就已消失,留在原地的吳謙化無措的張望四周正在消融的末班車殘影。「喂!我答應阿琴要將信交給你的!」

  但回應吳謙化的是無盡的黑暗。

  「喂!!!」


 

  當他睜開雙眼時,發現自己躺在車上。

  隔著車窗,他看見姑姑正在跟一個像是站長的老年人交談。

  沒過多久,姑姑走向車子,車門一開看見吳謙化醒了,劈頭就罵:「猴死囝仔!有人睡覺會睡到鐵軌上嗎?還好火車誤點,你想嚇死你阿爸跟你阿姑啊?」

  「我是不小心……」

  「不小心、不小心,嚇到那麼多乘客,還以為你故意要臥軌。前陣子台中那裡不是才發生過的嗎?」

  吳謙化為了阻止姑姑繼續罵下去,立刻轉移話題,「姑姑,你知道何天水這個人嗎?」

  「蛤?你要幹嘛啦?」姑姑用看著奇怪孩子的眼神看他。

  吳謙化低頭看向懷裡原封不動被退回來的一大疊信紙,上頭還多了一封滿是皺褶的普通信封,上頭寫著「給白鷺」的字樣。

  「我只是有東西必須交給他。」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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