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為冠智的年輕店員以吳謙化想像不到的速度辭了工作,滿不在乎店長該臨時上哪兒找人,隔天一早就坐上了吳謙化的小車,兩人一路駛往北方的后里。

  從前,后里區泰安里在舊的行政劃分中屬於台中縣,如今已成了大台中市的一部份。雖感覺上升了一格,在台中市的西北境,它仍然保有著鄉村靜謐與保守的氛圍。

  下了國道,經由冠智的指路,小車繞過了幾條大街小巷,經過了農地與農舍相交雜的幾個區塊,才抵達冠智的老家。

  一個以紅磚圍牆框出的小小佔地,裡面有鐵皮搭成的停車亭以及小菜園,更往裡頭走,便是一幢漆著米黃顏色的兩層樓透天厝。

  冠智先下車回家打聲招呼,吳謙化則是心裡七上八下。他不知道該怎麼跟人家解釋此行拜訪阿琴的理由。過了好一陣子,冠智手上捧著一疊東西坐上了車,看樣子也沒有邀請吳謙化到家裡稍坐一下的意思,吳謙化才暗自在心裡鬆口氣。

  「阿嬤又去舊車站了。我們直接過去找她,順便把她接回來吃飯。」

  吳謙化點了點頭,發動小車,沿著小路前行。「你阿嬤是不是常穿著大紅和服,到舊火車站?」說到泰安舊站,吳謙化憶起曾在那裡遇見的神祕老婦,突然想起就隨口問了。

  「你知道?」冠智無聲的嘆氣,「她失智以後就時常這樣,說在等人,好說歹說都不離開火車站。但是她不知道,自從山線的鐵道重新規劃之後,就不會有火車經過這裡了。」

  「嗯?舊山線不是復駛了嗎?我記得是從三義到舊泰安站,有好一陣子了。」吳謙化曾經為了構思一部與台灣鐵路相關的小說,而蒐集過舊山線的資料。。

  現今舊山線最常用來指稱,一九九八年「台中縣雙軌工程」完工後即廢止的路線裡,最後停用也是里程最長的三義至后里路段。受影響的舊火車站裡,當今最享負盛名的是苗栗勝興火車站,泰安車站則較為沒沒無聞。

  這段廢止一段時間的舊山線,在二零一零年復駛,一直斷斷續續的載著觀光客來此遊歷。

  「我說的是狹義的火車。而且後來車站又停用了,至今沒有火車會來。」

  吳謙化對冠智沒來由的無理取鬧滿頭問號,年輕人也沒打算再說下去。

  或許,復駛的舊山線並沒有復古到任何事物,表面的古舊並不代表有什麼東西被傳承下來,若不往那最深的記憶裡探看,發現這些火車站乘載了什麼樣的思念,就算是火車復駛了,往來的也不再是以往的風情。

  有些事物,變了就是變了。再等,也不會再變回去。

  他們將車停在稍遠處的停車場,徒步走到舊車站。

  路上零星幾個像是遊客的人,並沒有在小平房設計的車站裡多做停留,可能是小車站裡沒有共鳴的陳舊感,也可能是被坐在站房裏頭的和服阿婆嚇到不敢逗留。

  無論如何,兩人從不遠處就看見了祥和色彩之中的豔麗紅色,帶著撕裂寧靜的氣勢,將這小車站染上不同的風景。

  原來那位婆婆真的就是阿琴。

  吳謙化在站房外駐足,看著冠智靜靜走進去,坐到那位駝著背脊、披頭散髮的和服老婦身旁。他將從家裡帶出來的一疊東西遞給老婦,而這位阿琴從瀏海髮間探露出的目光,似乎是疑惑,又像是懷念,吳謙化站的較遠,他也說不上來那是什麼樣的情緒,造就如此充盈著水光的雙眼。

  蒼老,卻又像是回到以往年少時代的青澀。

  「阿爸說,這是妳當年偷偷寫給『阿水』的信。不知道為什麼妳寫了又不寄出去,就這樣藏著,藏到妳自己都不記得了。阿公死了之後,阿爸發現也不敢問妳。阿嬤,『阿水』是誰?」

  老婦動了動下頷,似乎是想說話,又像是在咀嚼什麼,老半天卻只是沉默。她看了看她的孫子,偶爾看看吳謙化,也不知道她到底認不認得誰,只是一個勁的摸著那疊被麻繩整齊捆好的信紙,無言的垂下頭去。

  有股非常苦澀的情緒在吳謙化的心裡渲染開來。

  他知道這個阿琴婆婆曾經愛過那個叫阿水的農人,也知道她沒有等到他從戰爭回來,就被家裡嫁給了別人。這些信她為什麼寫了沒有寄,老婦沒有說,但吳謙化似乎知道原因。

 
 

  就算寄了,那人也收不到了。

 
 

  吳謙化上前一步,「妳是阿琴婆婆,對嗎?」

  老婦抬起雙眼,看著吳謙化的臉,沒有反應。但吳謙化沒有放棄,「我知道有個人可以幫妳送這些信,無論阿水在哪裡,他都會收到這些信。如果妳相信我,妳就把這些信交給我,我幫妳寄出去。」

  「你在說什麼啊?你明明知道末班車已經消失了,這個阿水八成也不在人世了……」

  「阿水啊,我寄了一封信給他,他沒有回。」冠智對吳謙化的話沒有說完,阿琴卻有了反應將其打斷。「他沒有回,人人都說他死了。人死了,還收的到信嗎?」

  那雙眼睛望進吳謙化的心裡,幾滴眼淚從那裡不經意的滲出,渲染了她手上那幾封已經泛黃的信件。吳謙化強忍著沒有哭,其實他不知道死去的人到底有沒有辦法收信,但他決定說謊。

  他決定收下那些信,然後替阿水回信給這位苦等情郎好多年卻等不到的女子。

  「我收過死去的人的信,也曾替死去的人回信,所以,妳的信就算是死去的人,也一定收的到。」

  阿琴充滿皺紋與硬繭的雙手握住吳謙化的,「我已經等不到他了嗎?等不到了嗎?」

  「我相信,總有一天,他會來接妳。」吳謙化不敢再看阿琴的眼睛,只好看像在一旁沉默無語的冠智。

  冠智正好移開視線,他似乎一切都知情。

  他根本知道這些信是阿嬤寫給誰的,替她將信收起來的不是冠智的父親,而是冠智本人。若這推測不屬實,這外表冷硬內心卻不然的年輕人,也不會一起紅著眼眶。

  「好了,阿嬤,我們回家吃飯。」

  冠智攙扶起老婦,兩個年輕人陪著一位老人走了一段失去記憶的老街道,上車駛回那棟農舍樓房。

  「我帶阿嬤回家,你接下來呢?」冠智在下車前問吳謙化的意思,有種若有需要,他可以繼續相陪的意味。

  「我不知道,或許會去新的泰安車站或是回豐原車站看看。」

  「新泰安車站?為什麼?」

  「只是直覺。若末班車要找住在泰安里的阿琴,卻無法將信寄出去,不就只能是因為,末班車行經的是新站,才遇不上在舊站等的阿琴嗎?」

  「你怎麼那麼確定有封信是要寄給我阿嬤的?」

  「我不確定,所以我要問你的阿嬤最後一個問題。」吳謙化從駕駛座回頭看向老婦,「阿琴婆婆,你知道『白鷺』是誰嗎?」

  阿琴有瞬間眼裡似乎放出了光芒,「是我。阿水總愛叫我白鷺鷥,說我身段優雅就像白鷺鷥。是我,那是我。」

  冠智一臉錯愕,吳謙化只是回以一個溫柔的微笑,「好的,阿琴婆婆,我這就幫妳寄信。而你,」他向冠智說,「回家好好跟爸媽解釋,為什麼離家又為什麼辭職回來吧。」

  他也曾經因為類似的原因,才遲遲不肯回家的啊。

  看著冠智與阿琴婆下車,一老一少互相扶持的緩步走入農舍,吳謙化安心了不少。他低頭看向副駕駛座上的那疊信紙,推測出了很多故事。

  他猜出了信差是誰,也猜出了他曾經撿到的那封信實際上是要寄給誰,也猜出末班車或許可能會在哪裡。

  他沒有為此感到開心。


 

  那是一個關於等待卻未果的故事。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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