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裡響起了雨聲。

  雨勢不大,雨水清清響響、滴滴答答,落在窗外的陶甕上,也落在紙窗外的遮雨架上。我從房間裡微弱的燈火中抬起眼,望向紙窗外的剪影,對街宅院門前的大紅燈籠,映在窗紙上,朦朦朧朧,好似彤花潑墨。
 

  我在等人。

  

  這兒是我的一個小店面,門前有個小步道,上頭搭了屋簷看起來像個室內庭園。我在那裡擺了幾個手工繪製的油紙傘,讓傘面上的圖畫敞開對著外邊,這樣客人一走進小店,就能一眼看出這裡賣傘。

  但那些傘總賣不出去。

  人啊,只有在下起雨來的日子裡,才會走進這裡。既然買傘是想遮雨,自然不會有人想花太多的錢在傘上,買一幅繪有圖畫的傘。問過一位中年女士想不想買一把繪有白梅霜雪的傘,她回答,「不了,怕這風雨打壞了它。」

  是了。

  在傘上作畫,豈不是拿畫墨給雨淋了嗎?

  但有個女孩卻跟我買了一幅傘畫。我記得那天她穿著絲質旗袍上衫,上頭繡著幾朵華美的紫藍碎花,搭配墨藍色絲質長裙,踩著一雙白色的高跟涼鞋,看起來很是高貴。她的烏黑長髮在清秀的瓜子臉蛋兩旁編成了麻花辮,洋溢著青春可愛的氣質。

  她第一次跟我買了一把溪河紫睡蓮與錦鯉的傘畫,說是要送給姑媽。她笑起來有酒窩,還有小巧可愛的虎牙。她笑,笑我竟看她看得出神,露出傻愣的表情。我害羞的撇過頭去,匆促之下跟她收了傘畫錢後就躲到店裡去了。

  隔了一週,那女孩又來到我店裡,說要買那幅藍花戲雨的傘。

  她說,「我上回來就想買那把傘,但身上只夠買一把傘的錢,又不想將那把傘送人,不如先買把別的,今次有了零用,再來買這把。」

  「為什麼是這把呢?」我一直覺得那把傘我畫的不好,藍糊糊的,又是藍色的花兒,又是雨點絲絲,整個傘面藍成一片。

  「我喜歡藍色。你筆下的藍,就是我喜歡的那樣。」
 

  我與那女孩就這樣成了情人。

  但人家畢竟是大戶人家的閨秀,爹娘替她找了對象,逼著她與那人訂了婚,再過個幾天就要成親。她哭著,要我帶著她走。

  我們約好幾天前的夜裡要出城,奔逃到別的地方去。她說,「日子苦也沒關係,你畫傘,我賣傘。」

  我信以為真的等,等了一個夜晚,然後又一個夜晚。

  或許是她被爹娘禁足了,就等她與未婚夫完婚。或許是她突然發現跟我這種製傘的窮小子一夥,當真是沒前途的,後悔了。不管怎樣,我仍然在這裡,這微不足道、遮風避雨卻已足夠的小店裡,繪製著一幅幅傘畫。

  我畫壞了一雙鴛鴦,幸好另一幅雨落青石巷上那朵紅磚牆角的藍花兒沒遭殃。擱下了筆,正想著今晚就畫到這兒了吧,窗外竟傳來了動靜。

  有個人影在那搖晃,似乎是在窺探。那身影不像是個女子,但看著就是來找我的。也不曉得是誰,我在這鎮上沒什麼親近的友人,但我想起現在正下著雨,可能是想要來買傘。

  我走出了小店前去探望,果然,來者是兩個男子。不過他們看起來不像是要來買傘。

  「老爺說,小姐不嫁都是因為你。」

  我明白過來這兩人是打哪兒來的,才看見一人手上拿著粗胖的竹棍,他們是被派來教訓我的。我一把將他們推開,在雨中奔跑了起來。

  他們追在我身後,雨的聲音與紛雜的腳步聲在夜裡的街道上,又是清清響響,又是滴滴答答。我跑上了那條通往她家大宅的青石長道,想去拍敲那扇紅色大門,希望有人出來跟我說,「是啊,小姐只想嫁你。」

  而不是想追打我。

  但後頭那兩人的其中一個擲來一顆大石頭,正中我的後腦門。

  我頭開始暈疼了起來。趴倒在地之前,看見一名身著藍裝的女子,聽見了什麼動靜而開啟了門扉,藍色與紅色,真美。我想可以畫一幅河上紅葉影的傘。

  我閉上了雙眼,或許血流成河,或許血都被雨水帶走了。

  但我彷彿聽見雨聲之中,有個女孩正在哭泣。

  我想,我應該是死了吧。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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