賴興南眼前閃爍不定的螢幕顯示網路訊號不佳。畫面裡,中年男子臉孔立體浮現,但偏藍色冷光的色彩卻讓他失了真。無論如何,賴興南現在最不想見到的,就是眼前這個男人。

  「你保證菁英栽植計畫絕對會成功,現在可好了,第一批出來的實驗體全栽在那對姓李的愚民上。對,我們花了三十五年設立特殊班,最後培養出了三個理想的人才,他們被設計得很堅韌、精細,卻沒想到會毀在無知的人手上。」螢幕裡的人沒給他好臉色看,說話也沒在客氣。

  賴興南不由皺起眉心:「那種刻意要鬧上新聞的人,灑點小錢就能讓他們閉嘴。」

  「我當然知道。那三個實驗體造價昂貴,栽培又費時費工,我擔心這次被大鬧一場之後,他們會不會被輿論嚇壞。」

  「副院長不用操心,他們都在絕佳的保護之下。」賴興南沒好氣也沒什麼耐心。他也知道那三個人很重要,但對方那一副把人當物品的口吻讓他有點噁心。

  抱怨歸抱怨,他還是打開平板裡的文件檔,看了半晌,還是不知道該怎麼上報王鎮邦在急診室揍了病患家屬的事,儘管這件事已經被公關壓了下來,暫時不會有暴露於媒體上的危機。

  唉,也只能先試探看看了。「不過,副院長,報告上說目前的技術還無法做到完全精準的精神控制,我想,這點的確是個問題。」

  「怎麼說?」對方十指交握於下巴下,雙眼如鷹,直勾勾瞪視著賴興南。

  賴興南的說法讓這位「副院長」不是很滿意。

  當初,他可是在賴興南的說服下,花了很多時間與金錢,邀請最頂尖的腦神經學家與心理學家,制定一套嚴密的精神控制系統,從這三個實驗體小時候就反覆加以實施,雖然無法達到完全控制,也應該要有些效果才對。

  他們當時是預見這三個人的心理質素會比一般人還要強韌,產生情緒的閾值也比一般人高,起碼應該要表現出被揍不會還手、甚至還能笑著跟人禮貌問答的程度。這才是現下社會大眾期望的醫療──不是人員,而是機器──同時又要求他們對人性保有一定程度的同理心,這是現階段的機器或人工智慧去替代。

  必須將人訓練得像是機器一樣,從基因篩選、重組開始,就往低錯誤率、高學習力等特質去嘗試,在這些孩子長大成人的過程中施以精神控制,最後訓練他們進入醫療體制前,要設計驅動這三個實驗體主動援助病人的驅力,進而讓他們深信,醫療是他們從誕生到終老的天生使命。

  這就是「菁英栽植計畫」的核心價值與粗略實施辦法。

 

  「這三個人當中,精神狀況最不穩定的是趙千璇。」

  「這我們一開始就知道了。」

  被無禮打斷的賴興南很不開心,他話都還沒說完,這位達官貴人是在急什麼?「她現在被調派到基層,做最基礎的調劑工作。但是她的主管回報,她的出錯率持續攀升,還接到幾次投訴。這不就證明菁英計劃無法應用在基層醫療人員?既然基層不適用,未來更不可能普及到整個醫療體系。」當然,若成功突破這個關鍵瑕疵,醫療烏托邦就離T島不遠了。至少,身為計畫主持人的賴興南是這樣深信的,只要醫事人員出錯率少一些、更能體諒病人及家屬多一點、更聰明、技巧更熟練敏捷,社會大眾對醫療的信任就會大幅提升,T島就能以醫療大國的名號歷久不衰。

  醫療糾紛倒是其次,但能跟著降低,何樂而不為?

  他當年就是這樣說服那些中研院的傢伙們。

  「趙千璇原本就是勉強及格的失敗品,她還有待觀察。若是後續能夠有所改善,就不需擔心。」

  「要是確認失敗了,她最後會被指派到哪裡?」

  「你不用擔心後續處置。另外兩個人的表現怎麼樣?」

  賴興南寒毛直豎,覺得有冷風一直往他背上吹。不是吧?「處置」?這些中研院來的傢伙是不是都瘋了?不。說不定瘋的是他自己。瘋子才會想到這種鬼計劃,還積極找人實行,當時年輕氣盛被名聲、權威與歷史定位昏了頭,沒想到入了火坑,要跳出來竟那麼困難。賴興南頭抽痛了起來,他站在夾縫之間,掌握著決定人生死的大權。「目前,林怡潔的狀況穩定,倒是王鎮邦還需要再做追蹤。」

  「他可是第一波計畫中最重要的成敗指標,他是怎麼了?」

  冷汗從賴興南的額上低落幾滴,正好墜在手心。液體微溫,也有些黏黏的觸感,像極罪惡與責任攀附在他心上,互相爭奪誰能在他的理智之岸上乾涸死去,壯烈成為一灘無意義的水漬。

  可以的話,賴興南選擇不做出選擇,但這是癡人說夢。

  他現在才後悔,根本來不及了。

  抬手抹去額上的其餘汗水,「只是小事。突然換了新環境跟新工作,給他一點適應時間,或許就會改善。」

  見賴興南不願具體說明王鎮邦的狀況,該副院長也不打算追問。但他目光銳利起來,他也不是什麼省油的燈,要是這位計畫主持人刻意對他隱瞞的事超乎想像的重大,到時候他一概裝傻,把賴興南切割掉便是了。「沒事的話,就先這樣。別忘了定期報告趙千璇的狀況給我知道。」

  說是報告給他,但實際上是報告給他的秘書吧?怎麼他這個國際醫院「院長」還比一個區區中研院「副院長」地位還要低微?賴興南想吐槽,但還是只能眼睜睜看著對方掛掉視訊電話。

  結束累人的對話之後,他後仰靠上依著人體工學設計的流線椅背,仰望裝潢華麗過頭的復古風天花板,眼角瞥見辦公室的門扉微開。

  這層樓就他一間院長辦公室,賴興南倒抽了一口涼氣。

  他剛剛有不小心說出關鍵字嗎?

  這可是政府的高級機密啊,要是給人聽到,他可是會被丟到海裡做消波塊的!賴興南打了一個寒顫,從他舒適的董事長椅裡跳起來,快步朝房門走去。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走廊大紅地毯上好像有影子閃過?

  他粗魯又快速地打開門,往狹長的走道上一踏,前望後瞧都沒看見任何人影。果然是疑心病作祟嗎?還是最近壓力太大?

  噢,對了,他不是讓秘書找王鎮邦來約談的嗎?約定的時間都快到了,也沒看到半個人影,管他急診室忙不忙,跟人約了時間是不用遵守嗎?賴興南一肚子怨氣怒火無處發洩,只能重重摔上那扇無辜的門,回過頭走向桌面凌亂不堪的辦公桌,給他秘書撥了通電話。

  這麼辦事不力,他要好好罵她一罵。

 

 

 

 

  王鎮邦不確定自己到底聽到了什麼,也無法確知那情報對他造成了什麼影響,他只知道,他確實被大大衝撞了一下,導致他現在出現暈眩伴隨呼吸抑制的症狀。

  被院長約談的原因,王鎮邦非常清楚。

  他在急診室揍了病人家屬,但那十分模糊、夢幻,沒有任何實感。

  無時無刻都做著心理防衛準備,像小時候被打罵之前做的深呼吸儀式一樣,把情緒抽空,抽空,再抽空──在極端空無的精神狀態下,王鎮邦必須把自我意識推出這副軀體之外,才能承受每一次鞭打、或是言語辱罵,而不會脆弱的被擊倒。

  表露激烈的情緒就會被關進禁閉室,是揮之不去的青少年回憶。

  王鎮邦看過同學的慘狀,他發誓絕不步上一樣的後塵,就這樣在特殊班裡活過來了。長大成人之後還是隨時將情緒藏起來,無傷大雅的時候就當作抱怨、或跟人鬥嘴,但最深處的、能引起大波大浪的那些情緒,則會被他抽空,當這些心靈廢物通通不屬於「他」。

  這也是葉明翰自殺之後到現在,王鎮邦仍不曉得自己該做何反應的緣故。

  但這機制突然失效了。

  這些心靈廢物支配了他,讓他失控揍了人。

  那個到院前就失去生命徵象的病人,經過兩小時無效的急救之後,只能被宣告死亡。然而他失控的家屬竟反咬王鎮邦,說他與急診室整個團隊沒有做到醫事人員的義務,完全忘了那位病人早在急救車上就已沒有生命徵象。

  不是醫事人員們不救,而是救回來的機率本來就有限。

  原本他還能體諒家屬失去親人的痛苦,想說就讓他罵一罵、鬧一鬧,當作情緒宣洩之後就會過去。沒想到,那人竟搧了護理長一巴掌,怒吼自己可是地方議員的友人,威嚇要帶律師來提告。保全員們因為那人靠著議員聲勢而不敢輕舉妄動,也沒人敢報警。

  王鎮邦看見無辜被摑了一掌的護理師垂頭啜泣,任由那家屬用盡各種難堪字眼罵她,甚至又要伸手去推她……他也無法再抽空自己了。

 

  那個努力救助他人的人在哭,那個溫柔又細心的婦產科醫師也自殺了,這個世界到底怎麼了?

 

  回過神來時,他被保全從兩旁緊緊扣住。

  他竟跨坐在那位失控家屬的身上,對方臉部泛出好幾處紅腫,兩柱鼻血汨汨流出,幾滴紅色沾染上純白的磁磚,猶如雪中玫瑰般鮮豔綻放。

  他的拳頭也在發紅,更可怕的是,還很痛。

  骨關節抽痛的時候,心也會跟著揪緊發疼。王鎮邦原本篤定自己病了,盤算好院長若問起他失控的可能原因,他要秉著醫師對抗疾病的客觀精神,為自己做一個完美的診斷,然後承諾院長他會去做各種檢查,好讓自己快點好起來,再回工作崗位上。

  但他在院長辦公室前聽到的對話讓他感到事有蹊蹺。

  那些話語在腦海裡揮之不去。

 

  特殊班教育嚴格,六、七歲時原本還有好多同學,到高中畢業時只剩下他與林怡潔、趙千璇三人。他們各自被分發到頂尖醫療大學的不同科系就讀,也順利完成訓練、考取證照,並且到醫療城裡一同工作。

  對王鎮邦來說,雖然與這兩個人不是很熟悉,但她們也算是求學時代、甚至是臨床第一線的戰友。

  而院長說他們三人是什麼?

  「實驗體」?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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