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沉天色染上城市的通明燈火,光影中隱約能看見雲的輪廓,路上行人無暇顧及他人,逕自往前走,再往前走,從不停下腳步也不抬頭,像漫無目的的幽魂。那是沒有星空的無人之城。

  魏子馨從公車站牌走回家,手裡提著簡便的晚餐,心裡什麼也沒在想,她也只是這城裡的一縷幽魂,沒有名字也不需要名字,在燈光昏暗的路上只管往前走就好。

  但每往家的方向踏出一步,就感到害怕。

  她每天都害怕會在等電梯的時候遇上鄰居。

  戴筱蓉維持著以往比她還晚出門的生活步調,早上很難遇到,但回家就不一定了。上一次偶遇時她說她又被調職了,不知道工作作息是不是還和以前一樣,魏子馨不得而知,也無法證實,只知道她已經很久沒看過鄰居,即使交換了聯絡方式,也沒有音訊。

  

  她不介意。

 

  魏子馨只能這樣說服她自己。

  不要忘記要閉起雙眼路過一些東西,才能在這座城市裡延續生活。

  代價是靈魂與心。那是老早就忘記放在哪裡的東西,不曾從誰那裡拿回來過。為了讓自己短暫活過來,城裡的幽魂們會讓自己陷入短暫的戀愛關係,長久了就失去自由,不長久的就繼續陷在寂寞裡,沒什麼,大家都習慣了。

  魏子馨也習慣了,麻木於胸口前的空洞,那沒什麼。

 

  既然大家都習慣了,為什麼還有人坐在公園的長椅上偷偷哭泣呢?

 

  那是公園外圍的人行道,配合社區美化而故意修剪的灌木叢間隔排列,在特定距離間穿插昏黃路燈與漆成白色的鐵製長椅。雖是白色的,斑駁之中卻能看見金屬的冷酷原色,加上一旁燈源昏暗,長椅染上斑駁老電影的色調,顏色溫暖,實際上卻很是冷硬。

  魏子馨不好奇那個女人為什麼一個人坐在那裡哭。

  不能好奇。不能佇足。不能與她正要抬起的頭對視。

  但那人已經聽聞魏子馨的腳步聲先行抬頭,往來者的方向看。

 

  戴筱蓉被一旁刺眼路燈刺痛雙眼,一時之間沒有看清楚對方是誰,只覺得高挑身形很眼熟,讓人想起一位善良的好人。但她隨即想起,臉才剛哭過,早上出門上班前總要花時間化的妝肯定花了,這樣怎麼見人?在陌生人眼前醜態畢露,又讓她悲從中來,一聲抽咽之後就又要哭了。

  正要舉起手背擦拭眼角的淚水,竟不小心翻倒放在一旁的啤酒罐,罐身與長椅撞擊後掉到水泥地上,發出的響亮聲音將寂靜的巷弄都敲醒。有些微醺的戴筱蓉發出驚呼,手忙腳亂想撥亂反正,但酒已潑灑一地,也灑上她的裙子。

  倒楣透了。

  為什麼她沒有辦法像別人一樣順遂?待在同一間公司裡安然度過一生,與交往一陣子的男友準備婚事、生孩子然後一起變老。這麼簡單的事為什麼她連第一件都辦不到?只因為她還愛著已經分手的前主管,就整間公司都待不下去了?拿流言蜚語逼她遞辭呈,然後呢?憑什麼她連一個人喝一罐啤酒,酒都要從她身邊逃走?所有不如意在胸口炸開,她只好抱著自己蜷起身體,克制不住悲傷,也不顧那路過的陌生人為什麼還不離開。

  全世界的寂靜太過吵雜,她不斷提醒自己不要陷進去,卻還是忍不住要聽沉寂的夜裡會不會有什麼啟示降臨,讓她學會與自己一個人好好相處。

  於是她聽見了熟悉的聲音問她:「妳還好嗎?」

 

  魏子馨認出了那張哭臉,原本就要邁開的腳步竟像生了根,她就這麼停在戴筱蓉的身邊,輕輕彎腰替她撿起早已空心的酒罐,彷彿在向城市裡的不成文守則低頭,但她甘願在今天暫時放棄追逐時間。

  「不要管我。」

  戴筱蓉的聲音悶在掌心裡。

  就像上回她醉倒在家門前時一樣,讓人不要管她,卻是在大聲呼救。魏子馨看她還在掙扎,抗拒著不想變成附屬於巨大城市的空虛鬼魂,竟無法一走了之。她像看見過去還活著時的自己,心跳開始復甦,像在吟唱一首規律且綿長的歌,催眠般的節奏讓她伸出手,溫柔搭上戴筱蓉正顫抖著的肩膀。「要不要一起回家?」

  戴筱蓉也認出了那是魏子馨問了她要不要回家的那一天。

  但這回她問了要不要「一起」。

  那是什麼意思?是她心裡所想的那個意思嗎?畢竟她每一段破敗的感情都暗示了,戴筱蓉以為的愛與別人不同,她想要的也與別人要的不一樣,於是越走就越遠離人群。她不要魏子馨跟那些人一樣,發現她是隻迷失的羔羊,永遠找不到回家的路。

  她決定不回答這個問題,反正她也沒有家。

  「那要去我家嗎?」魏子馨拿戴筱蓉沒辦法,蹲到她身前,試圖牽起那雙將臉藏起來的手。她碰到了她冰涼的指尖,原來秋天已經來臨了嗎?「讓我聽聽妳在寫的那首歌。」

  沒想到這觸動了戴筱蓉的痛處,忍不住一聲嗚咽後又是一串壓抑的痛哭。

  魏子馨慌張抽回手,不知所措。她不知道戴筱蓉是為了什麼傷心,無從問起,也不敢問,就怕把想說的一說出口,就又扯動戴筱蓉心裡的痛,只能愣在那裡,看著她哭。

  「妳為什麼可以這麼討厭?」

  起初魏子馨還沒有聽清楚,是戴筱蓉問了第二遍,掌心裡的聲音從指縫裡逃出來,她才聽見語末兩個字是「討厭」。她沒想到自己會感覺到苦澀,也沒想到會自嘲般笑出來,「討厭我可以讓妳打起精神來嗎?」

  「妳就是這樣才討厭!」戴筱蓉猛然抬頭,即便臉上的妝花了、眉頭皺成一團了,卻還是藏不住那張本來就長得可愛的五官。

  一臉憤怒卻還是可愛的。或許是因為那是活生生的情感,生氣蓬勃,讓魏子馨忍不住又笑了。

  「明明不想管別人的事,卻老隨便對陌生人溫柔,然後又事不關己的冷漠……妳為什麼要笑?」妳為什麼要對別人的謾罵笑呢?

  戴筱蓉忽然心裡狠狠抽痛了一下。只是一瞬間,卻比自己的人生越走越凌亂不堪還要疼,還要令她難以釋懷。

  「妳沒事了。」魏子馨沒有回答戴筱蓉的質疑。她站起身,轉身離開之前摸了摸戴筱蓉的頭,像在安撫跌倒受傷的孩子,也像是最後一次見面的道別。

  正是最後的那個念頭讓戴筱蓉止住哭泣,沒時間多想就伸手抓住魏子馨的手腕。她看見她吃了一驚,卻又像是在冀望這一切能夠發生。

  就像魏子馨能聽出她嘴上的驅趕是在央求有人留下來,戴筱蓉也發現了,魏子馨每一次短暫停留之後的道別,是在尋找有人願意阻止她離開。她們都在等待有人可以讓她們向前或是停留,無論是哪一種活下去的方式都好,只要有人可以發現她們,願意牽起她們的手,那麼是要往前頭也不回的走,或是笨拙的走走停停,都好。

  戴筱蓉在魏子馨的眼中看見自己。

  那就是她為魏子馨感覺到痛的原因。

  「妳真笨。沒有人是沒事的。」這裡是悲傷之城,沒有人是不悲傷的。

  

  魏子馨還沒反應過來,戴筱蓉已經站起身,給了她一個擁抱。

  她聞到鄰居身上微微的香水味和著酒氣,或許還有這座城市準備入秋的溼氣。她沒有推開她,反而伸手在戴筱蓉的背上輕輕拍了幾下,像在安撫準備入睡的小孩。

  如果這是美夢,就不會有人給她溫暖的同時,還說著殘酷的話語。

  但正因為現實是如此美麗又無情,人才會擁有心跳,心跳才能從一個人的胸膛,藉著擁抱傳給另一個人。只有這樣,人才能繼續活著。

 

  她們都沒有再說一句話,但魏子馨知道戴筱蓉靠著她的肩膀默默在哭。

  她還是不知道戴筱蓉為什麼傷心,但有什麼東西將她的心填滿了。

 

  魏子馨知道她不會再害怕受傷。

  戴筱蓉心裡也想著同一件事。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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