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寫《蟲師》各章節的我流解析,一直是我很想做的事,如今真要動手做了,竟開始猶疑起來。在這些故事中流轉的感動很抽象卻又十分實在,只有那些故事才能完整呈現它們,一旦經過拆解與剖析就會凋零,我該繼續執行這個計畫嗎?

  基於我仍想分享箇中奧秘給《蟲師》的舊雨新知,我依照原定計畫,著手寫了。

  這個系列將會緩慢進行。

  我會盡我所能,將我所看見的概念一一記錄下來。

 

 

  前言說完了,讓我們進入正題吧。

  很多人見了《蟲師》的書名或片名就先退避三舍,原因不外乎是無意識中對蟲子本能上的懼怕與厭惡,有非常多的恐怖片也都很愛用昆蟲佔據人體做驚嚇素材,藉此挑起本能上的強烈情緒。

  但《蟲師》中的「蟲」並非指昆蟲,而是更抽象、更接近挑起情感的「概念」,而非我們所認識的昆蟲本身:

  

  「很久很久以前,那些低等奇怪,外型異於一般動植物,且不在人類認知中的怪異族類,人類從古時候起,就叫牠們是帶有惶恐意味的『蟲』。」

 

  第一話開宗明義,將這部作品中的「蟲」定義為最接近生命本源的存在,與我們印象中的昆蟲、爬蟲類的蟲做了區別。

  以「綠之座」中,蟲師銀古所做的比喻為例:若將手上的食指到小指視為動物,拇指則是植物,人類的位置便在距離心臟最遠的中指頂端,而越往掌心方向的生物就越低等,當血管匯聚到手腕處時,植物與動物的界線已經模糊不清,通過手臂、肩膀……《蟲師》中的「蟲」,就相當於心臟處(血管根源)的存在。

  從這裡可以看出,「蟲」在這個世界觀中,被視作最原始的物種。

  但「蟲」不僅是生命的初始型態,「綠之座」也指出「蟲」引導生命發展出最終型態的可能。應證這點的證據有二:一是只剩一半的廉子與半邊酒盅,另一則是「蟲宴」。

  這二者是「綠之座」的重點,且與後續故事中以寄身型態現身的「蟲」截然不同,乃是獨立於人類之外、具有思考能力的個體或群體,是較為高等型態的「蟲」。

  不倚靠寄生依附外物而續命、且擁有意志的「蟲」,似乎只能驗證其在此一族類中屬於較高等的物種,而無法明確指出牠們在人類生命中的嚮導作用,但魔鬼就藏在細節裡。

  

  「光酒,這是當這個世界有生命誕生時,就流注出來的;流經之地,青草翠綠,發出生命之芽,離越遠就越乾枯。也就是生命之水。世上沒已比這個更美味的了。」

 

  撇除「酒」在一些古老文化中確實帶有「生命之水」的別稱,《蟲師》中的光酒,顯然意指的正是「生命」本身,是萬物的最初。

  據「蟲宴」所言,光酒在黑暗的地底匯聚成生命之河,所到之處生氣盎然,為了在未來誕生的信良,特別打造能萃取光酒的綠色酒盅,宴請廉子,以期未來信良能受到最周密的保護。在此,「蟲宴」指引出了未出世的信良未來,也指引了廉子的生命義務。

 

 

  這「蟲宴」是個有趣的現象。

  「蟲宴」的與會者們,前身皆是一隻隻小小的蟲,個別一隻蟲時,牠只能發揮生存本能,但聚集在一起的時候,卻擁有超出個體的能力,發展出集體意識。這是廉子意外闖入蟲宴隊伍時,在前一個與會者的斗篷下看見的,烏鴉闖入蟲宴並叼走其中一位與會者的腳時,斷肢處掉下的蟲也揭示「蟲宴」是藉由為數龐大的蟲所組成。

  約瑟夫‧坎伯瑞在《共時性:自然與心靈合一的宇宙》一書中曾提過此類現象,藉此說明榮格心理學中「共時性」的集體特性,並引導出隱藏在其後的集體無意識,與其中心的存在。只是此書拿的是芫青幼蟲為例,牠們群聚擬態成雌蜂,進而散發非我物種的費洛蒙吸引雄蜂。

  「蟲宴」的性質超越個體,是一個未知群體的決策核心,既能看做集體無意識的深層邀請、悠遠智慧的聲音,同時也是「大自然法則」的具體擬人化身。這無形中也暗指,法則的意志必須透過人類獨有的心靈構造,才能達成特定目的,或傳達特定訊息給特定目標──在尋求生命完整的過程中,「人類」的角色是必要的。

  也因此,廉子被委託了任務,被授予了綠色酒盅,被賦予了超越人類的能力,分享了自然法則(蟲)的古老智慧。

 

  「要將感覺完全分享是非常困難的──就像要將對方完全沒有摸過的觸感,直接表達給對方知道,那是不可能的。想讓沒見過的人,分享那個世界的事情也同樣困難。」

 

  榮格在《論心理類型》中也提出過人類心靈的此一特性,人無法完全理解另一個人正是這樣的緣故。

  回到表面上來說,「綠之座」裡,信良只熟識一半的(不能看見蟲的)祖母,而祖母無法理解(能夠看見蟲的)信良,故事主軸看起來像是祖孫重逢、相互理解的過程。但若能往哲學與心理學的方向做更深度的理解,便能發現潛藏在信良注定孤獨終老的人生旅程背後的寓意。

 

 

  信良生來擁有能夠「創造」生命的左手。只要他以左手畫下圖畫,寄宿於其中的生命都將「復甦」。這個設定顯現人類將抽象概念賦予文字或圖像的反向進程,那些抽象而生動的概念一旦被定型為圖像或文字,固化、最終失去活力而死去是勢在必行,信良的左手卻反其道而行,配合信良能看見蟲的特異體質,在在暗喻信良較為親近大自然(蟲)而非人類,並且擅長在抽象概念與具體圖像之間來去穿梭,這樣的人放在現實世界中尋找對應,便是極具藝術天賦的天才。

  逆天的手是「左邊」的手,在傳統迷信中,「左邊」普遍被認為是不祥的徵兆,更為信良蒙上一層注定被隔離在人類社群之外的孤獨感。

  這樣的孤獨,即使有至親的守候也仍然無法消解。

  對信良來說,祖母是他最主要的照護者,也是唯一的友人,但這個人卻無法理解他眼中所見的世界,可以想見這樣深刻而巨大的鴻溝,更是加深了信良的孤獨。

  我們看不出信良是否有責怪祖母將他視為不祥、「可憐的孩子」的意圖,但他渴望祖母能包容他──這個「他」必須涵蓋看得見蟲的眼睛,與擁有異能的左手,而不是被否定。

  這樣的渴望其實在某種程度上暗示了,信良並沒有真心包容自己的天賦。

  廉子在被蟲宴打斷之後便被一分為二,一半該化成蟲卻沒有、另一半卻看不見蟲,這是否暗示廉子有意識拒絕天命,我們不得而知,但可以確定的是,成為未完全「蟲」的廉子被留在山林深處,而那個回家去的廉子從此與「蟲」的世界、與自然法則分道揚鑣,包容信良的獨特性變得難以成真。

  但是,未完全的廉子並非不存在,只是與「否定」的祖母相較還不夠強大,不足以被信良意識,這似乎象徵信良還沒能看出,包容他自身的只能是他自己的事實。

  因此,還原綠之座、完整廉子身為蟲的那一部份,促成死去的祖母與仍活著的、另一半的廉子和解,與信良發展出包容自身特異的能力,成了關聯密切的同一件事。只有看不見蟲的祖母,與另一個化作蟲的廉子,兩個極端同時出現、並被包含在信良的心裡時,生命歷程中的所有痛苦才能真正被整合,以更高形式展現──對祖母的思念、祖母的幽魂,終於讓受困於人與蟲之間、不上不下的廉子,得以完全蟲體的樣態現身。

 

 

  蟲宴與酒盅的形狀都是圓形,就算是偶然,也是很有意義的偶然。

  「圓」在不同文化脈絡中,不約而同擁有共通的意涵:完整、全體、是開始也是結束的輪迴、和諧、涵納一切可能性……由此歸納,「圓」更深入的延伸出「永恆」之意。而不論是蟲宴的圓,或是酒盅的圓,隱約之中也都涵蓋著這層的含意──生命的最初與最終,意即生命中永恆的成分。

  但是,單單意識到永恆的重量還不夠。

  是什麼驅使信良在飲下光酒,恍惚之間觸動廉子記憶之後,流下了淚水?或者我們該問,是什麼讓信良能夠僅靠想像,就畫出正確的酒盅模樣?我們在前面得知信良有捕捉集體無意識的內容、並將之具現的特異能力,我們也知道了蟲宴(自然法則)藉綠色酒盅介入了廉子與信良的人生,將信良與酒盅連結在一起的絲線,究竟是什麼?

  其中一個答案是血脈,是那殘留在血源中流傳給信良的半邊酒盅。

  以榮格心理學的角度分析,男人內在的阿尼瑪形象原初都是來自母親,讓我們假定信良打出生後就被祖母養在深山裡,他的阿尼瑪沒辦法照著母親的樣子描繪,只能來自祖母。這個假說若是成立,更能證實上述的「引導說」,也能驗證完整酒盅、協助廉子昇華為完全體的蟲,對於信良的心理運動上是一種「整合」。

  但除此之外,我想提出阿尼瑪觀點以外的另一個面向──昇華的不僅是阿尼瑪,還有信良心裡蘊藏愛的那一份情感。

  

  「有些幽魂也是牠們其中之一,正確說法應該是蟲。其中更有些會化身為人形。」

 

  蟲師銀古的這句台詞在本篇中看似不重要,卻暗暗點出了蟲與人類心靈運作有著巧妙的協同作用。

  細思幽靈的存在,總會勾起兩種較為普遍的情緒:恐懼,或是思念。

  若可以說鬼魂的一部份構成來自人類的情感投射,那麼成因是「蟲」的幽魂,勢必也能成為情感的外在載體,而這也是《蟲師》試圖將「蟲」這樣的生物,從原始定義中的「原始生物」解放出來的線索。

  在「綠之座」中的「蟲」──廉子,是信良唯一至親死後留下的鬼魂,他對祖母的所有情感投射到成為蟲的廉子身上,而廉子本身就帶著人類的情感,彼此回應與共鳴,造就思念穿越生死相隔、跨越時空,將祖孫相繫在一起,這與《星際效應》中布蘭登博士的「愛與重力論」異曲同工。

  於是,這成了《蟲師》最成功的序幕。

  「綠之座」簡潔描繪勾勒出《蟲師》的世界觀,將核心主題「蟲」帶出來,但故事裡的每個情節、每個段落,說的盡是人的故事,這宗旨一直到最後「鈴之雫」,終結在人與自然法則之間、情感與本能拉扯之間,也仍然維持著。

  將所有奇幻的現象簡化為「蟲」,剝除炫目的奇幻魔法設定,更能以人、以山海甚至以整個大自然為本,揭開世界最唯美也最醜陋的一面,看進人心最表淺也最深處的每一角落,這就是「綠之座」,這就是《蟲師》。

  《蟲師》說蟲,但說的更多的則是人與人心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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