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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鎮邦還在想會有誰來探監。

  是趙千璇,還是林怡潔?同樣在精英栽植計畫的名單上,又曾是同事,王鎮邦的本意是以自身的自由換取她們的覺醒,邀請她們成為破壞體制的戰友,但很可惜,來者是一手打造這可笑醫療烏托邦的始作俑者之一。

  隔著一面透明窗,王鎮邦看見自己的倒影,與對面那張老邁又憔悴的面貌重疊,讓他一時間搞不明白他看見的是誰。

  王鎮邦從沒想過賴興南會來探望他,也想不出有什麼理由能讓他大駕光臨,只見賴興南一副不容他拒絕,手持話筒已經在耳邊,等著王鎮邦也接起電話。等王鎮邦也持起話筒,賴興南省略客套招呼,第一句話便開門見山:「她們都死了。」

  起初王鎮邦還沒意會過來,一秒、兩秒,時間流逝的聲音在耳際發出嗡嗡耳鳴般的呢喃,然後他聽懂了賴興南的意思。他沒有任何反應,也不知道該做何反應,就像當初看電視新聞播報得知葉明翰自殺身亡的時候一樣,他該哭嗎?還是該笑?「你期望我說什麼?」

  「我不知道我該期望什麼。」

  「別擺出一副後悔莫及的樣子。」這下王鎮邦笑出來了。「你才不會後悔。我也不會。這樣充滿野蠻人的野蠻社會,竟然沒有判我死刑,真是失策。」

  「你也想自殺嗎?」

  「也?」王鎮邦挑了挑眉,「林怡潔跟趙千璇都是自殺嗎?」

  賴興南搖了搖頭。

  「真可惜。我們產婦照護團隊原班人馬差點就能組成自殺小隊了。」

  「我想知道你的根本動機是想殺人、還是想自殺?」

  「都到這種時候了,你還是當我們是實驗體嗎?啊,因為我們有學弟妹,對吧?為了不重蹈覆轍,這癥結點你們得搞清楚才行。」王鎮邦調整姿勢,將身體湊近玻璃窗,臉幾乎貼了上去,銳利如豺狼的凶狠雙眼不放過賴興南,惡狠狠地瞪著,「我大發慈悲告訴你吧。若能被判死刑,表示醫師在這社會上不再只是神祇,也可以是邪魔,這樣或許可以改變人們對醫療的態度吧?人類從不是敬畏良善,而是懼怕殘酷與無情。說是這麼說,但我沒有被判死,這樣到底是好事還是壞事呢?」

  或者他該問的是,這社會的人還沒有野蠻到無可救藥嗎?

  「菁英栽植計畫的事,雖然上頭壓著媒體不准再報,但網路上一開始熱議就無法阻止,上頭不得不正視網路輿論,公開道歉了。」賴興南垂喪著肩膀:「但正如你所說,道歉歸道歉,他們不會停手的。」

  「這個國家的醫療總有一天會壞死。總有一天。」

  王鎮邦又靠回椅背,語調輕鬆但每一字就像先知預言,未來的重量壓得賴興南更加垂頭喪氣。是的,他們根本已經沒有本錢做夢了,但人們──無論是掌權者,或是百姓們似乎都不清楚,他們早已錯過最後一道光,緩慢步入黑暗深淵的懷抱,人們看見的只是光輝耀眼的餘韻魅惑著,讓人錯以為一切金碧輝煌的榮耀仍在,而且將是永恆的真理。

  醫療體系會因為王鎮邦一個人、或葉明翰一個人而崩潰嗎?

  不會。這體制老早就這樣了,在體制頂點的既得利益者們為了在體制徹底崩塌之前,再盡可能的榨取利益,於是放任半死的體制不斷吃人,任它吃到吃不下撐死為止。

  除非改革,體制暫時不會死,還會死撐好一陣子。

  這些賴興南都明白,但他也無力阻止上面的人繼續遮起所有人的雙眼……不,有一個辦法。正因為他無意間獲得了這個方法,又不知道該不該放手去做,猶疑不決之際,只好來見王鎮邦。

  「趙千璇自殺前的電子日記在我手裡,原始檔跟備份檔都有。我、我該公開發表嗎?找個出版社讓他們出版,或許會造成轟動,也可能不會,但總比沒人看見好。」要不是趙千璇的日記,賴興南根本無從得知,為什麼三人之中就屬趙千璇的精神狀況最不穩定。不,他不認為趙千璇性格上最為軟弱,與之相反,正因為趙千璇是最強硬的那一個,無法扭曲、消磨自己成為體制需要的樣子,無論如何都達不到主管、同事與病人的所有要求,成為「完美」,最後才會決定離開人世吧?

  可惜體制要的不是完美或是良善,而是機器。

  「你是在跟我懺悔嗎?我勸你不要。與其被捧成神,我寧願下地獄。」王鎮邦將賴興南的表現通通看在眼裡,但不打算領情。「會客時間結束了。」

  說完,王鎮邦逕自將話筒掛上,也不知道會客時間是真結束了,還是單純他不耐煩了,賴興南只能看著王鎮邦站起來、轉身,鐵門打開了又關上,而那曾經披著白袍的身影就這樣消失在眼前,卻又好像還在那裡,像幽靈、像沒有完成的夢想殘影,歪扭的被遺落在那裡。

  賴興南又垂下頭,也不知道心頭上萌芽的是悔恨還是憤怒,抑或是恐懼,但他知道他該把趙千璇的日記與精英栽植計畫的研究日誌付梓出版,詔告人世,揭開這金玉般的外表下,是如何孳生敗絮。

  他會因此被暗殺嗎?誰知道?或許會吧。

 

  但美夢已經幻滅,夢想鄉已成廢墟。

  賴興南想讓人們意識這點,不想一個人承擔這過份沉重的絕望──在這個時代,已經沒有美夢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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