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透過輕薄如紗的窗簾,毫不客氣曬上他的睡顏,光與熱讓他轉醒過來。
眨了眨惺忪的雙眼,床頭裝飾用的鬧鐘還沒響,他就先醒了。還沒清醒的腦袋還在夢裡沒有跟著醒來,耳際還留有美夢的殘音,甜的、悅耳的,但只能放在心裡回想的那個聲音,沒有跟著夢的消退而不見蹤影,反而越來越大聲,在腦內不停迴盪著。
每一天早上,他都要帶著那個聲音到盥洗室,刷好牙、洗完臉,換上與工作相襯的襯衫與西裝,穿上前一天擦好的皮鞋,從租屋處出門,才將那聲音關在房裡。就像好不容易捕捉到蝴蝶的小孩,捨不得放牠自由,只好將之關在玻璃瓶裡,慢慢看牠窒息。
差別在於,思念不會窒息。
從還是大學生的時候,他就住在這裡,一直到現在也已經六年。
公司離這裡很遠,以他現在的待遇來說也可以換更好的房子,但他就是想待在這裡,都市近郊很安靜,又不會離捷運站太遠,雖然小但很理想。更重要的是,這裡有很多回憶,他不想割捨。
「喂?你起床了嗎?」
無聲的車廂裡突如其來一聲問候,他不禁轉過頭去,是一名年輕的上班族女性正講著電話。他心裡擁上一陣甜味,就像在家裡被美夢的聲音甜一把才肯醒時一樣,但隨之而來的是苦澀。夢之所以是甜的,是為了讓人在清醒時可以吞下現實的殘酷啊。
他下了車,看著捷運站內的時鐘,知道時間還早,就坐在月台上看著捷運來來去去。上班族的表情都一樣,面無表情,趕著時間,或不趕時間但一臉剛睡醒,他想,自己的大概也差不多。
這樣的話,那個人要怎麼在茫茫人海裡找到自己呢?
就像幾年前的那個時候一樣。
「友學!你這白癡幹嘛不接電話!」
那個人用力往他後腦巴下去,震得他頭昏眼花,那感覺他還記得。
「不過就是失戀,你一個男的還哭成這樣!大庭廣眾耶!」
那個人嘴上這樣罵他,卻還是不怕路人的眼光,一屁股坐到他旁邊。
「不就是沒有女朋友可以叫你起床嘛,我也可以每天打電話給你啊。」
「她是我的初戀,但學長不是啊……」
「不要就不要,這什麼瞧不起我的語氣?」
結果,學長送他回家,跟他一起喝了幾瓶酒,陪他大哭特哭,隔天早上竟還特別早起打電話給他──「起床了沒?你今天不是早八?」
從那天起,他每天早上都會接到學長的電話。
這原本是前女友的特權。
並不是想要把她當鬧鐘,只是單純習慣了早上聽到她的聲音。剛換成學長的聲音時還有點彆扭,漸漸卻也習慣了,雖然這樣的關係很奇怪,但他更不想回到過於安靜寂寞的早晨,不如就這樣吧。
一直到學長畢業前夕,他才察覺要是寂寞太久,寂寞就不再只是他一個人的事,而是兩個人的。他一直想不通,其他同學的直屬依照系上慣例都是一男一女,為什麼就他配了個學長,後來想想,說不定是命運。
「友學,你是同性戀嗎?」
「不是。」不知道為什麼,他當時這麼回答了。
「是嗎?那還真可惜。」不知道為什麼,學長這麼說。
他低頭看著手機裡的通訊錄,學長的名字一直在那裡,電話卻已經打不通了。
有時候他會想,比起曾經交過的唯一一個、被他忘了名字的女友,學長才是他真正的初戀。
當初為什麼說了「不是」?
如果回答「是」,現在還能接到學長的起床電話嗎?
之所以會覺得自己不是同性戀者,是基於害怕承認,還是真的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畢竟,從來不曾有人告訴過他,男人可以愛上男人,這個世界的男人一直以來都只能愛女人,他自然也認為自己只能愛上女人了。
但他不覺得愛上男人是件令人困擾的事。
那麼,那時候為什麼說了「不是」?
「怎麼一大早的,看起來這麼寂寞?」
「啊,早安。」那個身材比自己魁梧,也長得比自己英俊的同事在月台上發現了他。
「在等我?」
「被看出來了嗎?」被調侃了,他也只好配合。但如果說他在等人,那也只會是等那個人啊。這樣一想,就很對不起眼前的男人。
「等很久了?」
「嗯,起太早了。」
「就說搬過來跟我一起住了。離公司近,也能分擔房租,不是很好嗎?」
「那裡住久了,有感情。」
「我跟你不也是有感情,你這樣說,是要我跟個老房子吃醋嗎?」
時間尚早,還不到上班的尖峰時刻,月台上寥寥數人,也沒人在意他們。手被同事兼戀人握在手心,暖得跟今早曬醒他的太陽一樣。他應該要滿足,可惜他的心太寬敞,永遠有個角落是專門給學長那句「可惜」永久居住的。
「這樣不是很好嗎?」他聽到戀人困惑的聲音,「有距離就會寂寞,進而才會想念啊。」
「對你來說,想念跟愛是一樣的嗎?」
或許學長會無聲無息離開,是誤以為他的喜歡只是因為寂寞。
但,就跟寂寞了會想念一樣,會寂寞,是因為會想念啊。
「嗯,是一樣的。」為了讓自己能真正愛人,他只能繼續寂寞下去。
「起床了嗎?你快遲到囉!」
又有一個人在講電話。
他不由自主停了下來,想仔細聽那個男人的聲音。好像是學長的聲音。
可在他與那人四目交接時,才發現認錯了人。
「怎麼了?想要我每天這樣打電話給你嗎?」
他搖了搖頭。「不用。」
「你明明很羨慕吧?」
戀人笑了,手也還不肯鬆開。他們牽著彼此的手,很低調,只有兩個人知道的幸福確實有些寂寞。
但寂寞就是這樣的東西。
就像他失去學長後的每一個寧靜的早晨。
只有那個時候,他是屬於他自己的,是屬於學長的。
很寂寞,但那又怎樣呢?
「等你起得比我早再說吧。」他調侃回去,當報一箭之仇。
戀人笑著,他也笑著。他現在很幸福,只是,偶爾會有點寂寞罷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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