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 贋作‧里見八犬傳》立基於日本知名傳說所改編的傳奇小說《南總里見八犬傳》,有著日本江戶時代的歷史感,濃厚的傳奇幻想色彩,與櫻庭一樹以往細膩精緻的風格,融會交織出奇特的奇幻史詩。

 

(本文牽涉小說劇情,請斟酌點閱)

 

  對於台灣讀者來說,「里見八犬傳」的傳說是陌生的,在情節解讀上的確可能會較為偏頗,但這並不影響作者在這本書中構築起來的奇想世界。

  一改原作中八犬士與戰國時代兵馬紛亂的陽剛氣息,經過修撰,作者透過這本「贋作」,以更為不同的角度解析這則傳奇。對世間各種對立的隱諱描述,讓鄉野傳說得以被導入更深層的哲理思想,一窺世界運行法則的原貌,也引人深思生命本源。

  書中的各種對立的設計巧妙,發人省思。

  比如人類與犬人的衝突,即是人性理智與野性本能的對抗。

  《贋作》中出現的八位犬人,對應的正是傳奇正義的八犬士,作者將原本全數男性、分別代表八種美德的犬人,改寫成男女各半、湊巧齊聚一堂的逃亡妖怪。這些犬人一半的血統是人,剩下的一半是狗,他們生而有著人類的形體,有些也真的以為自己是人類,直到野性本能覺醒失控才恍然大悟。

  人與犬人的衝突藉由獵人們的獵捕而鮮明,然而藉由信乃對於與同伴前往銀齒森的往事追憶,犬人們的言行談吐中,除了不受倫理道德所限制外,其實與人類無異。

  事實上人與野獸分際的模糊,在書中被改寫過的伏姬傳說中也可窺知一二。在那則也是「贋作」的故事裡,住在森林深處的居民與動物聯姻,看似荒誕,但若將傳說提升到心靈活動的角度來,銀齒森所囊括的範圍即是人類能意識的世界,以及人類無法意識的宇宙萬物,在那樣的境界之中,動物與人的分界模糊不清,野獸的特質也能在人的所作所為中獲得彰顯──人既是伏,伏既是人。銀齒森成了灰色地帶,模糊了人與犬人的界線。

  另一個鮮明的對立衝突,即是男性與女性特質的衝突。

  書中的小說家瀧澤冥土,藉由文字寫下《贋作里見八犬傳》,這本書中書所說的,即是改編過的伏姬傳說,這位伏姬也正是犬人的血統來源。

  里見城公主,伏姬,擁有外向奔放、勇敢果決的人格特質,城裡的人們都說公主猶如陽光,若是男兒身,便能繼承里見城,帶領領地邁向繁榮。其弟鈍色則相反,身為男孩卻夢想成為女人,性格內向陰柔、抑鬱易怒。兩人彷彿性別錯置,因為對方擁有自己想要卻沒有的,所以彼此憎惡。藉由這樣的倒錯,既能突顯對立,又能帶出社會期待為個人帶來的壓力,足以改變、扭曲人的一生。伏姬因此必須聽命於父親,下嫁給擊敗敵軍將領的愛犬八房,鈍色也因此必須順從眾人的期待,拋下心中的女兒心,上戰場奮勇殺敵。

  可這樣的男女分際也被模糊處理。猶如英雄般的里見城主,伏姬與鈍色的父親,光鮮亮麗的榮耀背後,竟囚禁瘋癲的妹妹,藍色。這位妹妹有著與城主一模一樣的臉孔,彷彿是城主的陰暗面,是潛伏在英雄之下的影子。伏姬與鈍色的陰陽衝突,在其父親與姑姑之間獲得化解,暗示著每個男人的心目中都有個女人,每個女人的心中也都有個男人,為了成為其中一方,就必須犧牲另一方。

  然而伏姬的傳說中,也為犬人的起源預留伏筆。伏姬下嫁八房,隱居銀齒森的十年期間並沒有懷下任何孩子,卻在八房被殺,伏姬被接回里見城一年之後懷孕產子──會不會犬人的血統並非狗與人各一半呢?這又是一段曖昧的留白了。

  從伏姬的故事中隱約可以看見,集體大眾對某一事物所期望的,可能與個人期待有所不同。在獵殺犬人的江戶故事線中,人們認為會殘酷殺人的即是犬人,在伏姬的傳說中,人們認為身為女性的公主就該出嫁、身為男性的少主就該出征,而在義賊玉梓被里見城主逮捕的歌舞劇中,兩人爭辯的「正義」又是一番社會期望與個人準則的對立衝突。

  義賊玉梓夢想偷盡江戶大官人們的金銀財寶,救濟窮人,卻在逃亡的路途中被里見城主義實,以正義之刃村雨丸斬殺而死,死後怨念猶存,便詛咒里見家世代淪為畜生道。這便是「伏」的故事的最初始起點,比伏姬更早。在關於玉梓的軼聞中,偷盜在法律上等同罪惡,然而對窮人視而不見的上流官員們難道不也是罪惡嗎?這樣萌棱兩可,也表現在正義之刃村雨丸上,它既能被犬人現八使用,也能被獵人道節所持有,書裡明確闡述「道節是光。現八是影。(p.368」兩人卻都短暫的成為正義之刃村雨丸的主人,讓「正義」一詞再顯曖昧。

  人是什麼?妖為何物?男人是什麼樣子?女性又是如何?何謂正義、何為邪惡?

  環繞著這些對立軸的解答,被藏在信乃與濱路兩人之中。

  犬人信乃與同伴前往銀齒森追本溯源,在那裡看見藍紫色螢火蟲如夢似幻,心裡大為感動,說「我想呼喚牠的名字,但是牠沒有名字;我想愛牠,但是牠沒有性別。(p.324)」不懂情愛的犬人信乃期望愛情,故事至此,核心終於呼之欲出。

  「伏」字既指涉帶著野獸腥臭的犬人「伏」,也隱喻里見城的公主「伏」,但整本小說所展現的卻是這個字本身的意思──順伏的「伏」。

  中文字應該寫作「服」字,在這本書中寫作「伏」。這個字在中文裡有很多種意思,其中與本書最為貼切的大抵是「屈服」與「承受」,但又超越於這兩個字詞字面上的意涵,而是更為神秘不可言說,在生命與世界之前渺小卑微地敬畏,近似虔誠的那種順「伏」。

  這樣的姿態出現在犬人信乃明知壽命將盡,卻仍想奮力逃開濱路的獵捕,去追尋他所期望的愛情,也出現在伏姬順從女性身分下嫁八房,卻在原始森林中獲得從人類禮教約束中解放的自由,或是在鈍色成為敵國懼怕的英勇將領的同時,內心未曾忘懷想成為妓女的願望。既順伏著集體的期望,卻又未曾將隱藏起來的自我徹底遺忘──「伏」同時也有「隱匿」之意。

  於是,小說的最後,濱路與道節奉幕府公認為官方獵伏人,允許他們到江戶以外的各處獵捕犬人「伏」,但踏上旅程之際,濱路的獵師之眼卻「看見一幅奇異的風景:三姑六婆之中藏著一隻伏,就像滑稽小說裡所繪的伏一樣……但在眨眼之後,幻影消失,又恢復平時的和平風情。(p.397

  所有的對立衝突最後歸一於「無處不是伏」

  世界必須分裂出人與犬人、男與女、正義與邪惡才能轉動,這些對立產生出悲劇、苦痛、挫折與煎熬,最後卻又合而為一,成為完整的世界全貌,有光便有影,所有的極端在最原初的時候是同一樣東西,人類也是如此。然而生命如此渺小,卻能對世界明著順伏、暗著對抗,既能成為世界本身,又可維持著自我意識,唯有人心在艱難困苦之中層層淬鍊,方能成就此一境界。《伏 贋作‧里見八犬傳》藉著改編「里見八犬傳」,秘密道出生而為人、生而為宇宙萬物一份子的奧秘,故事中無論是伏或是人、伏姬或是鈍色,都能看做是一個人靈魂中的各種面向,人既能世光也能是影,既是人亦是妖,無人不是「伏」。

  這正是這本小說高明犀利之處。

 

  最後來點題外話,簡單說說櫻庭一樹做了幾個很有意思的改編。

  一是濱路與信乃的關係。在原作中濱路為八犬士信乃的義妹,在《贋作》中卻是狩獵與被狩獵的敵對立場,濱路在其中感受到獨佔關係的欲望,很是微妙。

  二是道節的身分。原作之中,八犬士中正有一人名叫道節,在《贋作》中叫做道節的男子卻是個徹頭徹尾的人類,而且還是獵捕犬人的獵師,與現八過招時光與影的比喻顯得更耐人尋味,正宗八犬士中也有一位叫做現八。

  可惜我不熟悉《南總里見八犬傳》,也未曾拜讀,看不出這樣改編的深意。或許哪一天讀過了,參透了,再來跟各位分享吧。

  

arrow
arrow

    滄藍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2)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