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驗體」?

  「失敗了會有人處置」?

  那個「副院長」是誰?

  醫療菁英栽植計劃是什麼?栽植又是什麼意思?

  王鎮邦心裡一片混亂,比得知葉明翰自殺時還要失序。

  他快要被什麼東西淹沒了,而那東西出自他自己。

  那頭野獸在催促他弄懂這一切。

  他到底為什麼誕生?他的存在意義是什麼?

  好似不弄懂的話,王鎮邦就會被牠生吞活剝。

  胃又開始疼了。

  他在徒步回綜合醫療大樓的路上,從口袋裡拿出平時根本不會隨身攜帶的私用手機,快速註冊了某個主流討論平台的使用帳號,在流量最大的討論板上匆匆發了一篇文章:

 

  「有沒有關於國際醫療城醫療菁英栽植計劃的八卦?」

 

  不管用字遣詞了,被網民肉搜公開身分也無所謂,他現在只想知道真相。

  然而,他在醫療大樓旁的停車場徘徊了十幾分鐘,沒有人推文或回文替他解惑,只有幾個玩五樓梗的小笨蛋在文章底下鬧場而已。

  「嘖。」他休息時間不夠了。

  匆匆收起手機,疾步回急診室後申請早退卻被主管駁回,只好抱懷著忐忑的心情上班。幸好下午幾乎沒有需要繁複處置的急重症病患,他才能利用空檔搜尋國際醫療城的相關資訊。

  他越查越覺得奇怪。

  國際醫療城是民營與公營的奇異綜合體,企業與政府共享同一杯羹。王鎮邦對商政掛勾的八卦沒興趣,僅粗略掃過幾筆新聞與粗淺的資料,並在其中幾篇文章中發現,醫療城的負責人有兩個,一個是永元企業集團的賴興南,也就是當前醫療城的總院長,另一個則代表T島政府衛生福利部,一個叫做鄭圭欽的人。

  國際醫療城的網頁上標明鄭圭欽隸屬於衛生福利部,但事實上卻是當今中研院的副院長。

  這位副院長畢業於T大醫學系。話說這T大是T島上的首席學府,從這所大學畢業的醫學生自成一個體系,他們有他們自己的組織。王鎮邦正是從T大畢業,但礙於特殊班畢業生的獨特身分,他一直沒有被這個校友組織接納。

  王鎮邦動手一查,這位中研院副院長的同期同學中,其中有一個一樣自基因工程研究所畢業的熟悉名字,這個人就是賴興南。

  若他將這些查到的資料補註到那篇問卦文章裡,會不會比較問得出什麼?

  手機一滑開,那則不久前發佈的文章,竟被板主依不符討論板規定刪除,王鎮邦的帳號還被判決禁言三十天。板主的判決公告寫得十分模糊,沒有具體點出到底是觸犯那條規定,文章就這樣不到一小時內被火速下架。

  莫名其妙!他在發文之前有研究過板規的!

  正當他想著是否要寫信申訴時,有人從站內寄了信件給他。

  王鎮邦不認識這個陌生帳號,不過來信標題寫著「國際醫療城MEGP」,的確是正中他下懷。

  內文沒有提及任何寄件人的個人資訊,僅僅一條下載連結,以及主要計畫內容的摘要節錄。王鎮邦遲遲不敢點擊,怕是病毒程式,只敢讀來信者附上的摘要,讀完後竟腦袋一片空白,不知道為什麼他要發抖。

  

  醫療菁英栽植計畫。

  計畫主持人明載賴興南與鄭圭欽。

  藉由基因工程篩選、修正DNA,人工打造適合培養成醫事人員的胚胎。

  這個孩子將會是健康又聰明的個體,並能維持著神經科學角度的「正常」。

  該計畫的短期內容只能決定孩子先天的素質,為預防後天因素導致的「偏差」,中期計畫加入了教育模式的規劃,王鎮邦從中看出那就是「特殊班」的雛形。都畢業這麼久了到今天才知道,原來他高中時期所學,盡是大學程度的生理學、病理學以及微生物學。

  除此之外,還有文件記載著如何逆向操作心理治療方法,製造某種程度上的心理制約,將這些實驗孩童培養成他們現在這種順服的性格。他不懂心理學,就讀醫學系的時候也對精神醫學不感興趣,他很後悔,當時要是有好好上課,現在也不會困惑於為什麼自己會失控了吧?

  粗略讀完那份報告,雙眼發酸的王鎮邦緩緩抬起頭,忍著不將早已握緊的拳頭砸在桌上。

  若這份報告是真的,那麼他就是政府砸下重金拼湊出來的人工生命,打從受精卵開始發育成胚胎,他的命運就被註定好了。他們要他當一名醫生,背負起T島人人稱羨、事關生死危急之際又被貶得一文不值的職業。

  他什麼都不懂,於是傻傻成了醫生。

  對了,他的家人也是安排好的嗎?

  他現在打電話回家求助的話,會有人接電話嗎?

  王鎮邦想起小時候的回憶。有次他受不了被老師打罵,逃回家裡去,迎來的卻是父母的難堪臉色。他們非但沒有關心他,還語帶嚴厲地說:「你可是要成為頂尖醫師的,連學業都站不住腳,就想逃回家來嗎?」

  王鎮邦當時才十四歲,就已經無家可歸了。

 

  ──你還想逃嗎?真可惜,你已經逃不掉了。

  有個聲音嘲笑他。

 

  診療室外傳來吆喝聲,王鎮邦從精神恍惚狀況中驚醒。

  「又來了。」桌子對面、一同負責內科急診的年輕醫師已經站起身來,走出門外一探究竟。

  玻璃自動門敞開,大媽的怒吼聲清晰可聞,聽起來像在指責護理師們無法及時減輕病人的病痛。

  人們總以為他們生病了,他們最大,醫療人員就是要「服務」他們,讓他們能快速無痛無病、恢復健康,但很多疾病是需要時間治療的。這就算了,有些病症的源頭是衰老,無法根治,醫師卻被人類集體指派站在對抗衰老的最前線。

  人類難道不知道,能掌握生死的只有天上的神祇嗎?

  醫師脫去白袍也只是一屆凡人,何德何能與神並肩,或者對抗?

  若當醫師個個都得是神,為什麼又無法獲得該有的敬重?

  有哪個神這麼卑微,連自身命運都無法自由選擇,還要被當次等的人對待?

  大媽不顧周遭目光,大聲抨擊護理師技術差,揚言要把影片散佈到網路上給網民評評理。

  護理站的所有人都上前安撫。身處在體系裡的人們都會怕,怕沒受過專業訓練的人不懂裝懂,一個正確的處置被評斷為「沒用」、「爛」、「忽視病人人權」,怕這些輿論害他們往後救人要再三猶豫,不知道該怎麼救,壽命本該盡了的病人才不會死掉。而王鎮邦只是冷眼旁觀,心想這國家的醫療就是一場可悲俗濫的三級電影,這讓熾烈的憤怒之火在他的靈魂與身體裡膨脹、延燒。

 

  他不想再被這樣擺佈了。

 

  在走廊一片混亂之際,王鎮邦悄悄從無人看守的護理站裡偷走了幾支配西汀針劑。

  這是被列為二級管制的藥品,本應由藥劑科管理,但急診室的病患通常情況較為危急,為求縮短治療時間、把握黃金救治時期,急診護理站都會藏著一些備用。

  護理站還算管理有方,一包夾鏈袋裡十支針劑安瓿瓶,總共五包都被王鎮邦塞進白袍口袋裡。之後,他若無其事地走向那位以大媽為中心圍起的人牆,他要來看看這位病人何許人也。

  王鎮邦不想再假裝自己是濟世聖人,背負聖潔使命要拯救所有人類。

  這些都是人工塞進他腦海裡的假象。

  他開始懂得這就是恨。他恨起那份計畫、恨主持計畫的所有傢伙,恨自己誕生、恨自己存在──

 

  他要這些逼迫神墮落的傢伙,通通跟他與他的憤怒,一起下地獄。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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