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裡是金字塔的最底層。

  無論是象徵意義上的,還是實際情況下,國際醫療城的藥劑科都被設置在每棟醫療大樓的地下室。每一個病人的藥品在這裡完成調配後,透過輸送帶被送往一樓的候藥大廳,由發藥藥師交給病人。

  分明是各種科技與技術最為頂尖的國際醫療城,遲遲還不引進調劑自動化的原因其來有自,公會多次發起抗議向政府施壓,在討論出未來調劑自動化後藥師人力過剩的配套措施之前,T島藥師仍必須做著最原始而且隨時可以被取代的工作。

  趙千璇邊拉開左手邊的抽屜拿藥,心裡邊對這份工作感到厭煩。

  要不是因為原本的醫療團隊被解散了,她也不會被指派到這裡,做最資淺的高級女工。她雖然明白自己是自視甚高,但一方面卻也不服氣為什麼自己得被壓在整個體系的最底層。藥師不是應該站在病患面前,替他們把關用藥安全嗎?為什麼現在她在這裡呢?

  遠處不知道是哪個學長或學姐邊調劑邊用手機放送著廣播節目,每個調劑台都像是孤島,每個人之間的隔閡是藥盒、藥片、藥櫃,還真是名符其實的「藥」師。但趙千璇對這樣的工作很不滿意,非常不滿意。

  「學妹,妳怎麼又拿錯?這一排藥是十四顆,不是十顆!要講幾次?」前面負責覆核的學姐毫不客氣,將錯誤的藥品用力甩上趙千璇的調劑台,打亂了原先正在處理的處方。趙千璇火燒上來正要回嘴,那人早已轉身走了,要她自己收拾,嘲諷的語調飄遠,趙千璇卻一字不漏,聽得一清二楚。「啊不是特殊班的嗎?學習能力也太差了吧?」

  隨後,從輸送帶對面的調劑台傳來刺耳的笑聲,還不只一個人在笑。

  有人在竊竊私語,趙千璇洩了一肚子氣,剛才悶在心裡那些對藥師工作的理想抱負瞬時灰飛煙滅,卻也慶幸在這裡只是被嘲笑,而不是像小時候那樣,一出錯就被打。雖然她不知道精神上的傷痛,與肉體的上的哪個比較疼。

  反正她沒差。以前還是學生的時候,她帶著被老師打出來的傷回家,家裡的人都認為這是理所當然的,錯了就該打,要打到錯誤被矯正為止,起碼這裡的學姐們還會笑她出錯、笑她受傷,而不是像家人那樣無視她,當她與她的傷不存在。

  「欸,學妹。」連美涵從走道上繞進趙千璇的調劑檯,開朗的聲音與剛剛離去的學姐百般不搭。「還適應嗎?不用在意舜儀啦,妳才剛來沒幾天,妳一個人站一檯很辛苦吧?」

  「還好。謝謝學姐關心。」說真的,站一整天什麼的,只是體力上的持久度考驗而已,以前她在產婦及新生兒照護團隊的時候,每天都是燒腦袋的。但要她做選擇的話,她還是嚮往回去以往的那個團隊裡。在那裡,所有人都明白自己是團隊的一份子,不像這,每個人都急於彰顯自己的價值,把別人擠下去,好讓自己往上爬。基於一種膨脹起來的自卑感,她覺得這樣的人過得比較辛苦。

  這個時間點,連美涵會出現在這裡,不外乎因為她是彈性活動的人力,負責支援有事必須暫且離開位置的藥師,暫時頂替他們的工作。趙千璇以為連美涵是來讓暫代崗位,讓她好去喝杯水、上個洗手間的,但連美涵完全沒提到這些事,寒暄完就立刻問:「不好意思啦,我明天晚上臨時有事,妳可以幫我上小夜嗎?」

  「可是我隔天是早班耶。」趙千璇在心裡算了算,小夜班的下班時間是凌晨十二點,早班的上班時間是八點,還好她住在園區裡的員工宿舍,通勤時間只要十五分鐘,可是這樣的上下班間隔還是讓她猶疑了。

  「唉呀,以後妳工作上手了,天天都有可能這樣啦,先讓妳預習一下。」連美涵見趙千璇猶豫,臉色也不太好看了。「拜託啦,我真的有事。」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趙千璇總覺得連美涵抓住她手臂的手勁比方才用力了些。

  「好吧。」她勉為其難答應了,即使連美涵不願意說她的那件事有多緊急、多重要。反正,現在的工作就算下班了,也不用花時間為了臨床工作搜尋資料,回家也只需要放空睡覺。但不知道為什麼,輸送帶對面的笑聲又更大了。

  「那就這樣說定囉,我去跟組長調班表。」

  連美涵離去時的笑容陰惻惻的,她只是來跟她調班的嗎?趙千璇心裡悶悶不樂了起來,就這樣用掉了她可以去洗手間的時間,這樣算被欺負嗎?趙千璇沒有多餘的精力分神,只能不斷從輸送帶上撈起裝有空藥帶的塑膠盒,將它們填滿後,再讓輸送帶將它們往下一站送。

  她就像那些塑膠盒,從來沒有人看得起她。

  家裡會把她養這麼大,只是因為政府派人來,說服家人相信她有潛力去讀特殊班,否則她只是個女孩,在那個瞧不起人的家裡,是不可能受這麼高等的教育的。

  趙千璇沒想到,就連在職場上她也被瞧不起。

  她想起在那個葉明翰醫師的團隊裡時,因為年紀最小,她以積極與熱情的工作態度,彌補經驗不足的缺陷,怕落後其他人太多,就自願擔起藥師臨床工作上所有蒐集及統整資料的工作,作為支援。

  她因此漸漸學會照護重症病人的知識與訣竅,最後竟也能獨當一面,這都要謝謝葉明翰給她的鼓勵。當時她在臨床上做了錯誤的判斷與建議,葉明翰為此找她討論了該病患的病情,趙千璇事後向葉明翰道了歉,葉明翰只說:「錯誤是難免的,但重要的是及時發現並且修正錯誤。別在意犯錯,時時警惕自己是團隊的一份子,妳旁邊會有夥伴看著妳。」

  從小到大,就只有葉明翰對她說這麼溫柔的話。

  就算是攸關生命的錯誤,被葉明翰糾正了,卻沒有被打、也沒有被罵,這讓趙千璇更加篤定要努力學,降低自己的失誤率,好成為團隊最強的支援。

  她那時候撐過來了,在這裡應該也可以撐下去吧?

  撐下去,往上爬,然後再與葉明翰重逢。

 

  「國際醫療城前婦產科主治醫師葉明翰,今天凌晨被發現陳屍於自宅,下午警方召開記者會說明,從藥檢與初步解剖判定,確認葉明翰醫師的死因為用藥過度導致死亡。雖然未搜出遺書等相關證物,警方的態度表示,他們相信葉明翰一案為自殺,似乎已排除他殺疑慮……」

 

  廣播節目進入整點新聞播報,內容打碎了趙千璇的鬥志。

  她失了神,全身失去力氣,頭暈目眩、天旋地轉,沒辦法搞清楚剛剛發生了什麼事。遠處有人在叫喊,「學妹!發什麼呆啊!發藥檯在等妳那幾號耶!」

  她突然很想吐。在大樓底層的這些人似乎已經很習慣成為機器零件,拿同一套標準要求她是理所當然的,不能出錯、不能恍神、不能喊累、不能有身體病痛、不能請假,更有甚者,不能對一則新聞哀慟哭泣,這裡跟特殊班的訓練一模一樣,是惡夢、是地獄。

  但她不得不在這裡活下去。要往上爬,就要在這裡活出她自己來。

  所以她盡力不去想葉明翰的事。

  不能想、不能想,現在不是時候,不能想!

  但是眼淚無法控制,奪眶而出,浸濕了藥袋上幾個冗長的英文藥名。

  啊,要被打了。

  有人的腳步聲從她身後逼進,「學妹,妳又拿錯了!止咳藥和心臟用藥差很多耶!」

  幾包藥袋又被狠狠地摔在檯面上,像她的心被踩在上頭碎成碎片。

  她願意把方才應該是讓她去洗手間的時間拿來哭泣,就算如此,也沒人願意憐憫她,施捨她這一點時間。無論她怎麼努力,她還是會出錯,還是得花費多餘的時間去修正錯誤,趙千璇發現她無論再怎麼努力,願意站在她身邊的人都已經不在了,今後她只能為了自己努力活下去。

  孤獨地,卑賤地,作為機器般地活下去。

  趙千璇在下一波催促到來前快速地擦乾眼淚,撿拾起散開來地零散藥袋,開始整理起來。在金字塔的最底端,時間與金錢的匯率嚇人,而她比起在場任何人,是更沒有資本討價還價的那一方。

  遠方不知道哪個調劑台的藥師正低聲竊笑。

  原來一個人出了錯、一個人的生命消失在世界上,竟是這麼好笑。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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