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吸治療病房,第七天,十五個病人。

  這裡滿是使用呼吸器的老人,不僅病、還昏睡,或是意識不清,各個軀殼像繭,靈魂死在裡頭,永遠化不了自由的蝶。

  林怡潔是最新一個被關進來的囚犯。

  在這裡,就算是獄卒,也像是個階下囚。

  「小姐,妳現在是在跟我們推銷放棄急救嗎?」

  眼前的中年女子體型圓潤,比林怡潔大上一圈,態度兇狠,好像自以為在菜市場被推銷了過期爛菜,恨不得殺她一輪價。

  但生命是不能談價的。

  「不好意思,太太。因為昨天陸先生的小兒子有來詢問放棄急救同意書的內容,我同事有交代,必須當面跟陸先生的家屬說明……」

  「小兒子?他一個人就能為我公公做主嗎!這麼想要爸快點死啊?急著分家產啊?啊妳們這些穿白衣的是怎樣?不是救人的嗎?想當幫兇啊?」

  「我們是配合政府政策,而且您想想陸先生的生活品質……」

  「品什麼質!人要給我活著!同意書我不簽,我公公要是死了,妳們就是殺人兇手!」胖女士踩著高昂又憤怒的步伐離開病房,留下林怡潔一個人在護理站啞口無言。

  有需要說得那麼過分嗎?

  他們有想過都已經心跳停止了的病患,急救回來後生活品質多差嗎?

  那種被心肺復甦術救回來的病人,有的肋骨幾乎都斷了,即使活過來了,也應該是很痛、痛到想死的程度。

  放棄急救同意書,DNR,Do Not Resuscitate,立意宗旨不在延長壽命,而是減輕生命末期時的病痛,或是紓解針對病痛的治療而帶來的不適。這應該是更尊重生命的作法,但在T島這樣醫療科技發達到自我膨脹的國家,島民誤以為壽命的延長就是醫療技術鼎盛的展現,實則不然。

  林怡潔嘆了一口氣,她癱回僵硬的鐵製座椅上,背後的金屬涼感透過白衣滲入皮膚。下午四點四十五分,她還沒吃她的午餐,但五點要給的藥她還沒備,要加緊腳步才行,可是她已經累得動不了身體了。

  抽痰、磨藥、紀錄,剛忙完一輪,接著忙下一輪。

  或許像剛剛那樣跟家屬言語上的交流,能讓她自覺是個人類而不是機器,但那樣的侮辱她承受不起,寧願無聊,也不想再來一次。但偏偏這件事還沒結束,只要陸先生的大兒子與小兒子無法好好溝通放棄急救的事,夾在中間的護理師們肯定是最倒楣的夾心餅乾。

  這麼一想,若產婦及新生兒團隊沒有解散的話,李太太胎死腹中的案子會不會算到她的頭上來?他們會不會質問,是負責的護理師沒有替李太太顧慮到胎動的問題?或者,在做超音波時明明發現臍帶繞頸,即使她有告知給主治醫師知道,也會被說成沒有告知?林怡潔不像團隊裡的其他人那般淡然自信,她只覺得,當事情發生的時候,站在第一線的每一個人都被迫赤裸著身子,受人檢視自己合不合格。

  以前在特殊班上的同學不多,明明她成績是第五名,卻同時也是倒數第二名。她會被導師約談,會被恐嚇,做不好會被踢出特殊班去普通班上課。

  林怡潔天生就有著溝通障礙,她害怕人群,也連帶害怕自己會在考試中失去特殊班的培訓資格。只要還想繼續待在特殊班裡,不用硬著頭皮去參與複雜的學生社群,就得用盡力氣,讓自己不要被踢出去。一直到後來考上了T島最頂尖醫學大學護理系,受過反覆的訓練與心理治療課程,才漸漸克服與人接觸時的不安感。

  她現在還是不喜歡與人交談,但工作使然,只要是當作工作的一部份,她就能勇敢。

  即使每一次對談之後,她總是受傷,但她只想要合格。只要作為護理師合格,肯定就不會被丟到更龐大的人類族群裡去,茫然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麼吧?

  

  葉明翰是個好醫生。

 

  林怡潔仰著頭看著燈管閃爍著的天花板,突然想起葉明翰。

  葉明翰在帶領團隊的時候,對誰都很溫柔。對他們這些剛從頂尖學校特殊班畢業的菜鳥,既不會特別寄與厚望給予壓力,也不會特別排擠、另眼相看,他總是一視同仁。在他身邊工作很舒服,可以很容易地調整自己的工作狀態,就算調整不過來,也有他伸出援手。

  她想念他。

  但每次想念這位像恩師般存在的人,林怡潔都會感受到強烈的寂寞。

  彷彿陷入呼吸器的大海,自然呼吸的她才是不自然的一份子,只有她一個人活在這間病房裡,很寂寞。

  林怡潔還記得自己第一次上手術台,正好遇上無法自然生產,必須緊急剖腹產的個案。明明受過訓練,但看到大量出血的時候,她還是慌了手腳,產婦與新生兒最後都很平安,她卻在手術房外的洗手間大吐特吐。

  當時只有葉明翰發現林怡潔的異狀。

  「初體驗怎麼樣?很可怕嗎?」

  林怡潔當時還有些想嘔吐的噁心感,說話也特別虛弱無力。她怯懦地垂下頭,不敢看任何人。要哭了嗎?視線有些朦朧,但從小到大,每個老師只要看到她哭就會打她,所以她不敢哭。「明明實習的時候沒這麼可怕的。」

  「因為妳現在得自己站上第一線了。這就是生命的重量啊。妳要記得它有多重,它讓我們走得更緩慢也更謹慎,更重要的是,它讓我們學會彎下腰。」那位中年大叔醫師拍了拍林怡潔的頭,像在安撫小孩。「我知道你們三個人很特殊。如果沒辦法哭的話,那就笑吧。」

  林怡潔低頭沉默了半晌,咀嚼著葉明翰的一字一句,最後才抬起頭,天真地問:「彎腰也要學習的嗎?」

  「當然了。謙卑不是天生的。對我們這一行的人來說,對生命的重視才是我們的靈魂職業,無關生死,關乎那份心腸。」葉明翰笑著回答,林怡潔當時似懂非懂,就算到了現在,她還是不太明白葉明翰的意思。

  但葉明翰身上既溫柔又堅強,美麗但短暫的光芒,讓林怡潔永生難忘。

  特殊班的老師們從來只教她如何成為一名優秀的護理師,不曾教過該怎麼成為一名善良而正直的人。

  葉明翰的溫柔成了她嚮往的模範榜樣。

  

  「國際醫療城前婦產科主治醫師葉明翰,今天凌晨被發現陳屍於自宅,下午警方召開記者會說明,從藥檢與初步解剖判定,確認葉明翰醫師的死因為用藥過度導致死亡。雖然未搜出遺書等相關證物,警方的態度表示,他們相信葉明翰一案為自殺,似乎已排除他殺疑慮……」

 

  病房內總是開著的收音機在整點報時之後,開始播報新聞。

  林怡潔在主播制式化的口吻中聽見了葉明翰的名字,恍若大夢初醒,卻又帶著墜入夢裡一樣的抽離感,林怡潔不敢相信自己聽了什麼。

  新聞剛剛到底播報了什麼東西?

  「學妹,妳怎麼還沒準備好五點要掛上去的點滴啊?」五點來接晚班的學姐走近護理站,大衣隨手往窄小的更衣室裡一掛,正好看見林怡潔瞪視著桌上護理紀錄的慘白表情。「怡潔,妳怎麼了?身體不舒服嗎?」

  林怡潔回過神來,抿了抿唇。收音機已經回到音樂節目,現正播著一首流行的電音舞曲。

 

  如果哭不出來,就笑吧。就笑吧。

 

  她抽動嘴角,扯開了一抹笑容,或許過於燦爛了,但管他的。她沒有哭泣的理由,以後也不會有了。

  「沒事,可能血糖有點太低吧。」她站起身來,整理了一下護理站的桌面,打算先去準備點滴,再回來交班。不過有件事她得先交代,誰知道陸先生那一大家族,什麼時間點會派什麼人來。「313床家屬不想sign DNR喔,學姐。」

  「欸、那是他們主動問的耶!他們昨天問是問心酸的喔?」

  林怡潔只是聳了聳肩,看學姐嬌小的身體鑽進陰暗的更衣室,她聽見開燈的聲音,也知道裡頭燈管老舊,要等個一會兒、光要閃個幾下才會全開,那讓她聯想到這個外表看似繁華的國際醫療城,骨子裡卻搭載著老死的醫療制度與社會大眾對醫療的刻板印象一樣。她緩慢而沒有感情的回答:「剛剛來的是大兒子的媳婦,看來他們對放棄急救沒有共識。」

  「好,晚上有遇到其他家屬的話,我會再溝通看看。」學姐已經神速換好白衣,更衣室的電燈「啪」一聲地又被切掉了。「陸先生的大媳婦一副奧客樣,她有沒有兇妳?」

  「嗯,兇了。」而且被指稱兇手了。林怡潔心想。但她不會承認這個罪名。她心裡明白,這些對醫事人員頤指氣使的人才是殺人兇手,他們一起殺死了葉明翰。要笑,怡潔,笑。她聽見葉明翰的聲音在安撫她,於是她又是一個完美的笑容,「但是啊,學姐,人類大概是那種越是大聲吠叫,越是只在乎自己的自私生物吧?那個大兒子的媳婦也只是這樣,我看她很少來,來了也待不到五分鐘,我想她也不是很介意陸先生的死活,只要她丈夫被說服了,她也不會再來兇我們了。」

  學姐王若華聽完林怡潔的話後愣了愣,總感覺她在生氣,但林怡潔滿臉笑容又讓她不知道該從何了解、從何安慰。「……是、是這樣沒錯啦。」

  她看著林怡潔推著擺滿點滴的推車走遠,到最遠的病床開始打起點滴,不知道她這樣到底算不算適應良好。嘆了口氣,王若華低頭拾起護理紀錄,想順手幫學妹抄寫病人們的血壓與體溫數值的時候,看見擺在一旁已經冷掉的便當。

  王若華還能說什麼?

  她們都是這樣走過來的。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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