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前T市國際醫療城爆出死嬰醫療糾紛案,李氏夫婦要求該婦產科暨兒童醫療醫院賠償兩千萬元,院方至今仍未做出正面回應,兩方陷入膠著。

  不過此案在今早有了最新發展。

  李姓婦人的葉姓主治醫師,今早被發現陳屍於自家住宅。經警方調查,葉姓醫師死前服用大量安眠藥物,疑似自殺,現場並未發現遺書。

  該醫師在日前爆發醫療糾紛案時,即辭去國際醫療城中醫師職務,其家屬在面對媒體追問,是否由院方單方面開除醫職一題含糊其辭……」

 

 

 

 

  王鎮邦坐在空曠的員工餐廳裡,與牆上正播報著新聞的電視機乾瞪眼。

  此時已超過用餐時間,餐廳裡沒有別人,就他一個,新聞台主播的聲音在寬廣的空間裡顯得更加宏亮,王鎮邦有些分不清楚發抖的身體是因為新聞內容,還是與主播的嗓音共振。他差點將剛塞進嘴巴裡的麵條吐出來,而不是吞進肚子裡,但他也只能對這條新聞目瞪口呆,不知道該做何反應。

 

  那個曾經很照顧自己的前輩就這樣走了?

  離職之前,他曾跟自己保證不會有事的,為什麼最後走上絕路?

 

  他放下餐具,從白袍口袋中掏出手機,想聯絡曾經參與同一個團隊的其他人,問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那件醫療糾紛案都還沒落幕,葉明翰醫師就先離開人世了?手指觸碰到冷冰冰的公務機,王鎮邦才回想起來,因為這起案子,原本照護團隊中的所有成員,通通被列為李氏夫婦一案的民事被告,院方在輿論壓力之下解散了團隊,甚至柔性勸說,讓主治的葉醫師知難而退後,自提辭職。

  「啊……」他發出了意義不明的聲音,才發現自己心裡是失落的。

  那些曾經共事過的人們,不是離職就是被調往無關的單位,像他,就被轉派綜合醫療大樓的急診科,包大夜值班已經是家常便飯,難得能看見陽光的時候,就是要拖延到下午才能進第一餐。

  還有誰跟他一樣留在城中呢?

  一向記憶力極好的他,此時卻想不起任何一個名字。

  腦子裡只有葉明翰在滲透擴散。他的身影歷歷在目,彷彿他還活著,就在眼前陪他吃這頓飯,邊吃還邊說著巡房時的趣聞。

 

  葉明翰是個好醫師。

  

  王鎮邦不會特別去關心病患,除非診斷必要。

  他從最優秀的醫學大學醫學系畢業,高分考取醫師執照,被標榜最高品質醫療技術與服務的國際醫療城錄用,參與成員皆是菁英的頂尖醫療團隊,他就這樣一步步往上金字塔頂端爬。

  他不在乎病人怎麼樣,該切除的病灶就切除,該用藥的時候就投藥,維持一輩子零失誤紀錄是他的最高目標。唯一的汙點就是現在正纏身的這個案子,而這根本不該是醫療人員的責任──嬰兒並不是在接生的過程中死亡,而是該孕婦疏忽了胎動延遲,到院就醫時嬰兒早已沒有心跳。

  這到底該怪罪於誰?

  媒體與輿論追著葉明翰打,只因為他是婦科權威,就是如此這般倒楣,正好遇上這位無心照顧自己與胎兒的孕婦。

  無論誰該為逝去的生命負責,只要醫療生涯中有一枚汙點,那就是一輩子的汙點。他一直以來都是這樣想的,也因此,事情爆發時,王鎮邦不明白葉明翰的樂觀是從哪裡來的。

  王鎮邦再也吃不下眼前那碗陽春麵,倒也不是因為憤怒,或是傷感。

  自小他就為了成為醫師,而被教育不能產生任何情緒。考試考差了會被打,被打後哭了會再挨揍。他不能生氣、不能快樂過頭,不能因為疼痛而嚎啕大哭,不能因為考試第一名而洋洋得意。從小就讀特殊班的他,每個老師都這樣告誡他:「展露情緒是醫療從業人員的缺點,只要有情緒,就一定會失誤。你要當醫師,就不能失誤。」

  只要失誤了,就是挨揍。

  所以他第一次與葉明翰接觸時大吃了一驚。

  葉明翰對情緒相當敏感,知道該怎麼關懷病患,或在大家滿是工作壓力的時候,說適當的笑話紓解緊張氣氛;葉明翰也是個情緒分明的人,他大部分時間都很開朗,總是笑著,當然也有生氣的時候,尤其是病患沒有遵從他的醫囑執行療程,卻是出自關心。

  葉明翰真的是個好醫師。

  內心裡又浮現了一次這樣的念頭,這次就這麼揮之不去。

  王鎮邦不懂,葉明翰與他的醫療團隊沒有失誤,為什麼還是被責備了?

  心裡好像有個缺口,越想遮掩,它就破得越大。他沒被毆打,卻全身都疼痛了起來,還往內臟裡痛,左摸右摸替自己觸診,也摸不出個所以然來,還是痛,卻不知道痛在哪裡,只知道胸口是最痛的地方,王鎮邦疑惑著要不要排時間去做個心電圖。

 

  這樣的狀況並不是第一次了。

 

  他第一次正式上手術台,是為一名早產兒做心導管手術。

  對失誤零容忍的栽培與訓練,已經讓他習慣於完美演出,在進手術室之前,他就預想自己會成功走出來。明明是這般自信,身體狀況卻不好,胸口悶痛,心跳失速,呼吸也不太穩定,還以為是流感,葉明翰知道後竟問他:「會緊張嗎?」

  王鎮邦覺得很奇妙。這就是「緊張」的感覺嗎?

  他反問葉明翰,「你負責支援我這個菜鳥,會緊張嗎?」

  「為了不讓你更緊張,我就不老實說我快嚇壞了吧。」葉明翰有些年紀了,卻還是向王鎮邦擠眉弄眼,試圖擠出一張淘氣的鬼臉。這是他舒緩同事壓力的方法之一。「雖然上過這麼多台刀,還是會怕。我很膽小吧?」

  「嗯。」王鎮邦邊笑邊點頭肯定,但沒任何鄙夷的意思。

  能這樣直率面對自身恐懼的人,其實相當勇敢。

  後來手術成功了,但王鎮邦並不覺得功勞是他自己的。如果那天葉明翰不在他身邊的話,會發生什麼事呢?

  

  「你為什麼想當醫生?」有天,葉明翰這樣問他。

  王鎮邦從來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想當醫生,被一問之下才發現,自己從來沒有想過要當醫生,但除了醫生,他也沒考慮過自己有其他的可能。「從小就一直有人對我說,我長大後必須是個醫生,於是我就當上醫生了。」

  葉明翰笑了笑,「我懂,家裡期待什麼的,我也是。」

  「你不想當醫生嗎?」

  「我原本想當畫家。不過做主治久了,也覺得這樣挺不錯,而且我早就不知道該怎麼畫畫了。」

  「不覺得可惜?」

  「你覺得可惜嗎?」葉明翰笑著,一點也沒有覺得可惜的樣子。「我救了很多人,努力讓很多人活下來,或許這就是我的使命,我欣然接受,也很滿足。我不覺得可惜。」

  那一天起,原本眼中只有自己的王鎮邦,開始查覺到「成為醫師」的實感與重量。

 

  葉明翰對待生命的溫柔態度,讓王鎮邦學習到了很多事。

  但這樣溫柔的人被害死了。

  雖然是自殺,卻是被害死的。

  

  胸口好痛,頭也好痛。

  王鎮邦瞋目瞪著牆上的電視,新聞已經放過葉明翰,開始轉報今天哪個城市又發生了幾起車禍死了人、火災死了人,或是鬥毆死了人。

  葉明翰的死在這些報導之中沒有任何價值,只是電視台收視率的數字,沒有人真正關心這起事件中到底哪個環節錯了,他們只想要看到有人死掉的訊息。當醫治病痛的醫者催生死亡、或是自身死亡的時候,這種衝突感更能激起討論度。

  或許晚間政論節目的名嘴們會把葉明翰拿出來說嘴個幾輪幾天幾夜,但他終究只是個會被忘記的茶餘飯後話題,而不是被當作一個真實存在過的人看待──看哪,有個醫生不會醫、亂醫人醫死人,醫到最後自己自殺了。哈哈哈。哈哈哈。

  雙手握拳握得死緊,王鎮邦開始頭疼頭暈,到底是自己血糖過低、貧血的症狀,還是真的有地震?或者,這一切都只是虛幻的夢境?

  他活著是一場夢,過去為了當上醫生的堅忍都是夢,葉明翰對生命的溫柔也是夢,他救了多少人都是虛無的夢幻泡泡,每救一個人,世界上只多出一個脆弱易碎的泡泡,幾秒鐘後就會破碎。

  通通、通通都是夢境。

  人生就是一連串夢幻泡泡串連在一起的嗎?

  黑色的夢帶著黑色的陰影,將坐在燈火通明中的他吞噬得一乾二淨。

  

  「這不是急診小王子嗎?也是這時候吃飯啊?」

  一名同樣穿著白袍的女子逕自在他對面的位置坐下,年紀看起來跟他一般輕,但這位眼科劉醫師天生麗質,加上時常化妝,真實年齡無法目測。她老是喜歡以姓氏替人取綽號,王鎮邦就被她叫做小王子。

  劉醫師揉揉肩膀,假裝沒發現王鎮邦心情不好不想搭理她。「今天門診病人爆多,剛剛才下診,肚子快餓扁了。你才吃一碗麵喔?過不久就餓了啦,你怎麼不吃排骨便當?急診當班要吃肉啊!吃肉!」

  「在急診當班還吃肉,會忙到吐出來。」事實上,他剛剛就差點吐一口胃酸在麵裡,但不是因為太忙。

  「你還好吧?」劉醫師低頭咬了一口雞腿,「我偷了個閒,看到新聞了。」

  「嗯,還好。」王鎮邦不是很想在這個時候,跟不甚熟識的人討論這件事。

  「現在的病人都不知道在想什麼耶。你知道嗎?我遇過一個女病人,堅持看診期間全程錄影,我不同意她就大吵大鬧,還要出動大樓的警衛她才罷休。欸,老葉他喔,就是人太好了。」

  「嗯。」王鎮邦聽出劉醫師口中的「人太好」帶著惋惜與無奈的語調。

  人們要求醫師都是好人,但「人太好」的醫師卻會被逼上絕路。

  他不明白,為什麼血淋淋的道理與現實就擺在眼前,人生閱歷比自己充實的葉明翰看不明白,要這樣放任自己被狠狠傷害,任由這個世界丟棄他?或是,葉明翰試過要抓著每一個讓他活下去的理由,但盡是絕望?

  「別生氣,也別悲傷。我們在決定從醫的那一刻起就自動放棄了發洩情緒的權利。要記住,我們這個職業裡的人們都只是平凡人,卻不見容於人類社會。不要相信任何人。」劉醫師的飯盒眨眼之間全空,好像蝗蟲剛過境,王鎮邦的湯麵卻只動過那麼一口。她揉了揉上腹接近胃的位置,伸伸懶腰,收拾好餐具準備走人。「吃飽了,胃好痛。這老毛病老是好不了耶,不愧是我們這行的專利啊。好!我要上工啦!」

  「學姐。」

  王鎮邦突然出聲喊住她,她慵懶地回過眼看他。「幹嘛?」

  「妳為什麼要當眼科醫師?」

  「為什麼啊?」劉醫師嘟起嘴唇,擠眉弄眼裝起可愛,表面上看起來還算積極正向,完美的將脆弱偽裝起來,但她的回答卻消極到不行。「為了賺錢、為了生存、為了讓自己能活下去。眼科也不好走啊,醫療風險不算小,人類在五感中又特別依賴視覺,當初真的選錯路啦!早知道醫師不好當,我就不會在這裡啦。怎麼?你以為我會向老葉一樣講些勵志話鼓勵你啊?」

  「不是……」王鎮邦還想再說下去,公務機的陽春鈴聲卻不識相地大剌剌響徹響整個餐廳。

  劉醫師笑了笑,揮揮手瀟灑離去,邊走還邊哼著歌,歌詞大概是她自得其樂、隨便編的。王鎮邦嘆了口氣,雖然這個時間有其他學長在,也不知道為什麼有事就是要找他,但不好意思再裝死,只好把電話接起來。

  「學長,不好意思,你可以回來幫忙嗎?有個病人OHCA,家屬堅持要救到底。」

  王鎮邦又嘆了口氣。

  OHCA表示病人到院前就進入死亡狀態,有救回來的機率,但那是少數,大部分投入的急救措施都是無用功。王鎮邦應了聲好,麵也不吃了,整碗捧回去給餐廳的工作人員回收,急匆匆往急診室奔去。

  這次他又要打掉幾隻升壓劑?又要做幾次心肺復甦術?

  他不知道。

  劉醫師那句「不要相信任何人」還在耳邊繚繞,王鎮邦是不曾懷疑過自己的人,但他竟也開始不相信自己了。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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