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蘭茨永遠記得樂瑞先生跟他說過的話。


​ 

  「你與梵谷一點也不像,又極其相像。你畫得很好,也適合畫梵谷,但你最好不要再繼續走梵谷的道路。」樂瑞的口吻相當慈愛,就像為孩子著想的父親。


 

  既然樂瑞先生都這麼說了,身為第一位入室弟子的法蘭茨也沒有多說什麼,果斷放棄了熱門的梵谷,轉而畫莫內。也是後來文森相繼加入一號店他才知道,樂瑞當時早就打好了算盤,才不著急於畫堂的經營命脈,不怕梵谷的複製畫沒有人畫,而影響畫堂生意。

  沒有人問過法蘭茨對這件事怎麼想的。

  很明顯,樂瑞先生收養文森之後,他比以往還要不受關注,被剝奪寵愛,法蘭茨其實比外人所想像的適應良好,也一直當文森是親弟般的照顧。有人誇他度量大,法蘭茨也只是回以苦笑,不再多做說明──若都已經是親弟了,還要怎麼與他計較?

  但他內心裡卻是空虛的。

  法蘭茨知道在技巧上,他怎麼樣也贏不了文森‧羅倫,所以他努力壓縮自己的存在感,安分守己地畫著莫內,不曾再碰過梵谷的畫。所以當他收到文森離開繁景堂的辭職信、被維梅爾與米雷指派為下一任梵谷畫者時,法蘭茨第一次感受到潔淨但空洞的靈魂裡,摻雜進一絲不安的灰塵,讓他不愉快,心裡鬱塞。

  法蘭茨來自完整的家庭,從小衣食無缺,沒有像文森‧羅倫那樣流浪過,也沒有像羅裕博那般,抱持著理想大老遠跑到歐洲來學藝術,後來走上畫商買賣的道路,他只是順其自然地照著周邊人們的期待一路走著,八年級的時候被老師誇了一句,說他的畫有著夏卡爾的荒誕又有自己的童趣,家人聽了十分期待,於是他聽從父母親為他下的決定,放棄研讀文學的夢想,轉而學習畫畫。

  當然他也研究過夏卡爾,卻不知道自己的風格與他哪裡相像,而就算是相像的,這意味著好還是不好,他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他開始發現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樣的人,他沒有想過自己的未來,也沒有活在當下的感覺,甚至過去很多發生過的事他都記不住。

  他的精神狀況急遽惡化。

  有一次,法蘭茨在家裡發現老舊生鏽的金屬剃刀,恍惚之中就往自己的手上劃了好幾刀,所幸發現地早,緊急送醫才沒出大事。家人為他辦了休學,開始讓他去做心理治療,最後,由治療師那裡轉介到繁景堂來,讓樂瑞先生收為弟子。那時候的法蘭茨,已經恢復了八、九成,在樂瑞先生的建議之下,開始研習梵谷的畫作。

  他曾問,「是因為我與他都發過瘋,才讓我畫梵谷的嗎?」

  樂瑞反問,「你覺得你瘋過嗎?我倒是覺得你不夠瘋,所以才陷入了瘋狂。」

  樂瑞的話太過深奧,直到他看見文森‧羅倫在自己的肖像畫上睡蓮的這一刻,他還是不懂,他到底是接近梵谷還是離得太遠,也不曉得這麼執著梵谷是好還是不好。法蘭茨唯一確定的是,自己仍然將梵谷畫得很好,沒有生疏。

  「你在我臉上畫了睡蓮?」法蘭茨打趣地問。

  他好不容易抽空,長途旅行到這個小島國,看看這也算是有模有樣的四號店。寧靜,人沒有很多,但他喜歡這種祥和的味道。

  「為什麼你跟丹尼爾都有一樣的疑問?」文森苦笑,語調卻是軟的,有種自我調侃的味道。

  法蘭茨不懂文森的自卑,「邁耶說了什麼?」

  「他說,你應該是向日葵。」

  「我不這麼認為,向日葵正好適合你。」法蘭茨笑了笑,可是心裡卻有些怪異感在蔓延,即使他真的很想知道為什麼他是睡蓮,單純因為他畫莫內嗎?「是說,你為什麼要穿成這樣?」

  「聽說這叫浴衣,羅貝多跟我們約好要一起去一場夏日祭典,聽說那裡是以前這個城市舉辦花卉博覽會時的展區,法蘭茨要不要一起去?」

  花卉博覽會,還真是巧合啊。「不了,我就……」

  「法蘭茨也得一起去才行。」已經換上浴衣的丹尼爾出現在繁景堂四號店二樓「人」展區的入口,略為高挑健壯的骨架被明顯襯出,臉上表情卻是緊繃的,不知道是不安還是不悅。

  法蘭茨猜是前者。「不要,我好累。」

  「柯妮莉雅要是放學後沒看到你,不知道她會多失望喔?」

  「身為一號店店長,面對四號店店長的邀約,也要給點面子吧?」

  文森一下拿柯妮莉雅搧風點火,丹尼爾一下拿羅裕博威脅利誘,怎麼好像不去就同時辜負了羅氏父女二人一樣?法蘭茨心都軟了,「好、我去,但我不要穿那個……啊!」

  話還沒講完,就被文森賊賊地拉往三樓強行更衣。

  於是幾個鐘頭後,三人就在人潮洶湧的祭典現場被推來擠去,法蘭茨個子較小,差點被淹沒在人海之中,還好丹尼爾人高馬大,他才不至於迷失方向。

  待終於與羅裕博和柯妮莉雅會合時,法蘭茨已經又熱又累,快要虛脫。

  「羅貝多你作弊!為什麼你不用穿浴衣?」

  羅裕博一身休閒的襯衫加牛仔褲,他才要用不解的眼神看眼前這三個歐裔男子,沒事穿什麼浴衣呢。一旁的柯妮莉雅則吃吃笑著,一身可愛的粉紅色的洋裝看起來像一朵重瓣康乃馨。

  伴隨著法蘭茨的發難,丹尼爾也一臉鐵青的瞋目望向文森。

  罪魁禍首只好苦笑,揮揮手表示他沒有要惡作劇的意思。「唉呀,我不也穿了嗎?名偵探柯南裡都有演啊,說到夏日祭典就會想到浴衣嘛,我以為在這裡也一樣……」

  其實也不乏穿著浴衣的人,只是大多都是女孩子,而且是類似Cosplay的那種穿法,也不怪丹尼爾覺得害臊。

  看文森一臉無辜,丹尼爾又一臉兇樣,不知道這兩個人心結已開的法蘭茨依照往常擔任起了和事佬,戳了戳丹尼爾的手臂安撫著。「反正很好玩啊。是誰說要看煙火的,再不出發不會佔不到位置嗎?」

  羅裕博嘆了口氣,點了點頭後,招呼眾人往河濱公園的方向步行。

  看著丹尼爾與羅裕博併肩,邊聊著天,邊幫忙看顧著柯妮莉雅,法蘭茨覺得心靈被這畫面衝擊了。

  「他們兩個人什麼時候關係這麼好了?」

  「我還真的不知道。」文森聳聳肩敷衍了事,因為現下他有更重要的事想跟法蘭茨聊到天荒地老,好不容易逮到空檔怎麼能輕易放過!「我說法蘭茨啊,我知道你現在正在一號店負責梵谷的複製畫,丹尼爾說生意好上兩倍,這樣不會過於忙碌嗎?」

  「真的好忙啊。如果可以選擇的話,我不想當店長啊。」法蘭茨一邊抱怨,眼角的弧度卻是笑著的。

「話說回來,法蘭茨後來交出了什麼樣的畫?既然你當上店長了,那肯定是很棒的畫吧?」

  「那幅畫,其實沒賣出去喔。」

  「咦?」文森瞪大雙眼,他離開一號店之後,也沒有人告訴他店長選拔的後續,只知道法蘭茨接手了一號店。

  「丹尼爾贏了,但他也棄權了。他不想當店長就算了,還不負責任自請長假,自己跑去大溪地逍遙尋找他的德胡拉,很狡猾吧?」早知道能棄權他就不花時間畫了,但能接下樂瑞先生的一號店,對他來說卻也是有著非凡意義。法蘭茨頓了頓後,接著說,「因為看了你的草稿,所以我決定畫屬於我自己的畫。我很久沒有畫那樣的東西了,充滿想像的,色彩鮮艷的,荒誕卻又有著自己的秩序,我喜歡畫異象與夢境,我的腦海裡有很多那種虛幻卻又真實無比的東西。我的美術老師說它們有夏卡爾的味道,但你我都知道,夏卡爾不是印象派畫家。」

  「知道,但卻畫了?為什麼?」

  文森一臉天真,看來也不是刻意想刁難,法蘭茨知道這是文森‧羅倫的天性與怪異之處,因為不懂得分際,又在奇怪的地方好奇,總是惹得他人不愉快,但法蘭茨卻很喜歡被這樣的文森黏著問來問去。

  「可能是想著,說不定這輩子就畫這麼一次了吧?那些幻想出來的世界,畫出來也不會被珍惜、被重視,不如別讓它們誕生,永遠是我的一部份,就不會感到寂寞與痛苦。大概是這樣。」

  「難道法蘭茨不曾痛苦過?」

  文森想知道曾經也是梵谷的法蘭茨為什麼畫梵谷、又為什麼要放棄,但這些問題法蘭茨剛好都沒辦法回答。他對梵谷的視野曾經感興趣,但那就像是他對文學的熱愛一樣,只是曇花一現,熱情之火要是熄滅,要再次於灰燼之中燃燒,只能等待奇蹟降臨了。

  法蘭茨痛苦過,因為他等不到奇蹟,也沒能讓奇蹟發生。

  他無法給出答案,只能反問,「文森,為什麼你會認為我是睡蓮?因為我是莫內?」

  待在羅貝多身邊久了也自然學會一些察言觀色的技巧,文森自然知道法蘭茨的迴避是有其苦衷,要是自己再追問下去就是白目。不過,文森知道法蘭茨迴避問題的原因,因為他也是這樣的,沒想到法蘭茨與自己是這樣的相像。「大概是因為法蘭茨的感覺很脫俗?而且啊,法蘭茨只在特定的時間綻放啊,就像睡蓮,白天開花,夜間閉合。法蘭茨只在有人需要他的時候才會有幹勁呢。」

  「聽起來不太妙啊。」法蘭茨笑裡泛出苦澀,「我很羨慕你能找到你的西奧。」

  聽出語調中的寂寞,文森那份自以為與對方親近的心情頓時愧疚起來。他沒有想到這些,他還以為他與法蘭茨肯定能心意相通,畢竟都是深入畫過梵谷畫作的人,但他卻忽略了這樣事實──梵谷有西奧,文森‧羅文有羅裕博,但法蘭茨卻是孤身一人在奮鬥。

  文森在法蘭茨臉上看出陰影的顏色是至深至沉的黑色,法蘭茨心底的怪物是實在存在的。他並沒有像自己一樣選擇走向太陽,相反地,法蘭茨同樣與怪物抗衡著,牠們盤據在他目光所能及處,與他共處,共享同一個身體的同時,也找著機會要以負面的思維吞噬他。

  法蘭茨沒能站在光明之處,所以那時候他才會擔憂自己會走上歧路。

  文森突然覺得自己幼稚至極,不明所以地道起歉來。「對不起。」

  「為什麼要道歉?」

  「你一定能找到你的西奧的。」

  法蘭茨沉默了半晌,正要說話,卻被幾步之遙前的柯妮莉雅邊揮著手打斷,「我們快到囉,你們走快一點啦!」

  「文森。」法蘭茨抬頭望了一眼已經暗下的天空,稍後不久,那裡即將綻滿煙花,每一朵花會像隆河邊的燈火一樣映照在河面上嗎?「我現在可是一號店店長喔,我可以是自己的西奧嗎?」

  聽起來像是在請求允許,又像是在尋求認可,雖然文森覺得那不是自己可以給予的東西,他還是點了點頭。「如果你有需要,丹尼爾可以借給你喔。」

  「咦?不是羅貝多嗎?」

  「原來法蘭茨比較中意那個工作狂喔?」

  當兩個人好像在談論青菜的市場價格般談論帶著少女走在前方的兩個男人時,煙火秀在夜空上綻出了第一朵金色花朵,光影在彼此的臉上躍動,法蘭茨沒來由地感到震撼,或許是第一次近距離的觀賞煙火,也可能是因為其他原因,他找到了即使必須在黑暗之中,也能繼續前進的方法了。

  生命稍縱即逝,他是他自己的,不必等待誰來找到他。

  與其等人發現他,不如他來發現別人。

  「那幾年的諮商費應該通通付給你才對。」

  「你說什麼?法蘭茨,我聽不見你說話!」煙火綻放的聲音猶如爆炸巨響,文森只能看法蘭茨的嘴形辨識,偏偏光源不夠,他什麼也看不清楚。

  只見文森摀著雙耳的同時一臉困擾,法蘭茨不計形象的開懷大笑。

  「你是向日葵啊,文森。你是。」

 

─番外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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