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之前我要 抱你在逆流人潮

     懂你每個淚和笑

     從你故事中找到 美妙

     努力不會徒勞

     愛並非湊巧

     我們握的手握好

     我們就算很渺小 也絕不逃」

──〈偉大的渺小〉


 



 

  文森知道今天是繁景堂四號店的開幕日,因為懶,也討厭應酬,所以他自告奮勇帶柯妮莉雅去上學,回到畫堂時才發現,除了邀請來的記者之外,根本沒有半個人來參觀。

  或許可以歸咎於羅裕博沒有很致力在宣傳廣告,或是畫堂的地點過於僻靜,不易找尋,但真正的原因,文森心裡有數。

  跟著羅裕博來到這座城市之前就聽說過,這兒的人們自詡素養高尚,卻從不看畫,就算看,也看不懂半幅。美其名有著文化,內裏卻集體遺忘過去的歷史之根,追逐著無人知曉意義的物質生活,文化內涵被名牌包、大衣、西裝、鞋或是買不起的房車充斥,這裡著實是一片死去的地方。

  羅裕博問他,「在這樣的地方畫畫會非常痛苦,你還願意待下去嗎?」

  文森笑了笑,「我不擔心,賣畫一向都是你的事,我只負責畫。」

  說是這麼說,但沒人賞識這些畫,果然還是會有些在意。

  他終於知道為什麼昨天晚餐時羅裕博一臉凝重,一點歡快的心情也沒有。四號店的開幕不是採收果實的豐收祭,只是播種而已。

  這裡真的是個無趣的都市。

  不對。是居住在這裡的人很無趣。

  他想著,萬一幾年前就此放下畫筆,那他的靈魂就會像那些人一樣,死在無意義的庸碌人生裡,只考慮怎麼活下去、怎麼多賺點錢、怎麼組成家庭、怎麼養孩子,永遠被如何邁向所謂的「人生下一步」宰制,好像有著人生方向,其實是隻無頭蒼蠅。有些人可以在這樣的步調裡活出靈魂,但文森自認只是一介平凡人,不畫畫,他就只會像平凡人一樣活得像喪屍。

  文森漫步到空中花園,乾脆曬點好久不見的太陽,暖暖他被顏料氣味染遍的身子,在櫻樹下做了一次深呼吸,深了個懶腰舒暢筋骨。

  突然,展區走廊的方向有人影閃動,他起先嚇了一跳,隨後揣測那可能就是這城市裡稀有的「倖存人口」。文森秉持著他一貫的好奇天性,悄悄地跟上那人的步伐,才剛踏入被命名為「人」的展區,就認出了那個人是誰。

  他很驚訝來的是丹尼爾,而不是法蘭茨。

  羅裕博沒有告訴他,但文森只當是他忙到將這件事給忘了,不怪任何人。而且,丹尼爾看見「最初」時的表情格外虔誠,這讓他心裡開心。文森想起丹尼爾是第一個懂得欣賞他的畫的人,他也曾經用那樣的表情看他的鶴望蘭,即使那幅畫是畫來繳交作業。

  這一瞬間,文森忘了早先為這些畫哀嘆沒人賞識的沮喪,只要這個人站在畫前,發現他在畫裡寄託了什麼,就算這畫只有一個人看,也什麼都值了。

  「丹尼爾,好久不見。」他輕盈的打了聲招呼。

  那人循聲回望過來的眼神不僅驚訝,還有一種尋找什麼許久終於尋獲的喜悅色彩。丹尼爾的聲音聽來有些哽咽,「羅倫,我沒想到是你。」

  「才不。你一定早就想到了。」

  丹尼爾手指搔了搔臉,移開視線,感到有些害臊與尷尬。的確,在看見這些畫之前,甚至更早在搭上飛機之前,他就猜想著,繁景堂四號店的神秘畫家不可能是別人,但若非「人」系列的畫作,丹尼爾恐怕不會相信,那些有著溫度的畫是出自文森之手。「影」極冷,「鏡」如星火炙熱,而「人」微涼又微暖,猶如擁抱,以前的文森畫不出這樣的畫。

  「看來你在這些年裡變了不少。」

  聽出丹尼爾話裡委婉的意思,文森挑了挑眉,嘴角的笑意沒消失,反而更加濃厚。「你不相信這些是我畫的?」

  丹尼爾聳聳肩,「你怎麼辦到的?只靠遊覽梵谷的人生光景?我真的不信。」

  其實文森後來沒去荷蘭或是法國,他生了場病,不過他不打算跟丹尼爾提起這件事,讓他擔心。他皺了皺鼻,學丹尼爾聳聳肩,「大概是因為,我放下了很多事吧。」

  「但你沒有放棄作畫。」

  「放下的同時,自然而然就能分辨哪些是必須堅持的事。」

  「你畫了我,羅倫。」

  這麼說不算對,卻也沒說錯。

  文森視線落在「最初」裡隱約可見的雙眼,那的確是照著丹尼爾畫的,但他不想承認這件事。丹尼爾是他人生中第一個朋友,也是第一個能看穿他的人,他是這層意義上的「最初」。雖然已經不會再因為害怕被告白、或是被責罵而躲避丹尼爾,但文森仍然記得,他們對彼此渴望的東西不同。

  「我畫了每個人。」

  似乎是理解了文森這句話的意思,丹尼爾回望文森的側臉,那是會令人想畫下來的光景,有些朦朧,也不知道是文森又把自己消融在世界之外,還是因為他眼眶裡有水氣。無論是哪一種可能,文森的蛻變都是好的,想到這點,丹尼爾就打起了精神。

  「放下」嗎?丹尼爾發現,放下固執的執著是很難的一件事,他無法分辨哪些是該堅持的,而哪些是不可強求的,他迷惘,但他不再將他的愛情說出口,這個決定更難,忍下這份痛苦,就只有他一個人受傷。他的愛情,注定是放另一個人自由也說不定。

  他笑了,「你給自己畫上向日葵,卻給我畫上鶴望蘭?」

  丹尼爾是個執拗彆扭的人,這麼坦率倒是第一次。看著丹尼爾的撲克臉上難得有了笑容,文森沒有訝異,反倒更自在了些,彷彿回到過去,他們還時常畫對方的肖像做練習的那段時日。「難道不對?」

  「鶴望蘭應該是你的。」

  文森不好意思坦承「最初」中的鶴望蘭就是他自己。「若精通梵谷的我不是向日葵,那麼該是誰?」

  「當然是法蘭茨。」丹尼爾一副理所當然的口吻,「你不知道?法蘭茨接手了一號店,接替了你的位置負責梵谷複製畫,生意可是比以前好上一倍。」

  「哇,那個有時候少根筋的法蘭茨能畫出內心熱烈的梵谷嗎?」

  「誰能想像你也畫的出來,瞧瞧那幅『隆河星夜』。」丹尼爾挑了挑眉,笑意更深更開懷。「在你之前,一號店的梵谷可是法蘭茨。維梅爾說的。」

  「維梅爾還是一樣八卦耶。」文森在心裡默默地笑了。

  法蘭茨令人意外,但好像又沒那麼出乎意料。也難怪那時候法蘭茨很擔心自己的狀況,難不成,他也曾陷入痛苦的境地嗎?文森從來沒與法蘭茨那麼接近過,梵谷的畫就是魔法的媒介,即使他現在人在相差八個時區以外的地方,只要想像每一幅梵谷畫作的筆觸,就能感覺到法蘭茨的氣息就在附近。發現了這樣有趣的事,文森自顧自地笑了起來。

  丹尼爾自然是不知道文森在傻笑個什麼勁,他很好奇文森到底是以什麼樣的心情在畫畫。「你沒把自己的名字留在畫上。」

  「那個啊,可能是因為我還不是很確定,我能不能把自己畫成故事吧。」他試過,卻仍然無法畫出他的父親,「人」系列或許會永遠缺那一幅畫吧。文森的眼神有些落寞,但那些陰影稍縱即逝,丹尼爾來不及捕捉那些晦暗的神色就消失殆盡。「你看過『影』了嗎?那些是這個國家曾經發生過的故事,我現在也正在畫這系列的衍伸。羅貝多說,那些故事快要被人遺忘了,他說起這件事的時候臉色很哀傷。所以我想,如果可以把這些故事畫起來,讓人想起來、讓人記得,那就完成了我之所以畫畫的其中一項使命。」

  「聽起來像是,你不僅是為了自己畫畫?」

  「我當然是為了自己畫,但也為了那些不被記得的而畫。藝術的存在不就是為了讓人們找回那些被忽略的景色嗎?」

  你真的變了。丹尼爾原本想這樣說的,卻沒能說出口。

  他發現,並不是眼前的人變了,而是他從來沒有真正了解過文森。他只是一昧的將他視作自己的繆斯,何等自私?但,若以往的情感都不能算是愛,只是崇拜之情作祟,或是自我優越感的移轉,那麼現下這份來自自身渺小的悸動,肯定是屬於愛,而那並非是想佔有對方身體與心靈的愛情,而是別種東西。

  他開始有點明白文森想要的是什麼了。

  「你的畫是奇蹟,文森。」

  「我的畫不是奇蹟。我畫下的那些東西才是。」

  沒有明說的都不說自明。

  丹尼爾心想,法蘭茨與羅貝多都曾經那麼擔心文森會跟隨梵谷的後塵,但是,無論梵谷是有意選擇,或是遭逢意外,若梵谷當時活了下來,或許就是文森現在的樣子吧。

  這裡有個人真實活出梵谷的靈魂吶。

  「當然了。」

  丹尼爾望進那雙炯炯有神的藍色雙眼,他在裡頭看見了他自己,也看見了從自己身上反映出來的文森,看見了其他繁景堂的人們,也看見了屬於丹尼爾與文森,以及更多人的故事。

  他看見了全世界,而擁有這雙眼睛的人,輕輕的擁他入懷。

  那一刻,他想他終於找到回家的道路,而他不會再迷惘了。

 


 

 


 

  「我始終認為,理解上帝的最好方法,是愛許多許多事物……愛你所愛,這樣你就會更了解上帝──我就這樣對自己說。然而,一個人必須帶著高尚、嚴肅和親切的同情心去愛,帶著力量去愛,帶著理智去愛;而且,一個人必須永遠努力讓自己了解的更深、更好、更多。這是通向上帝之路,這是通向堅定不移的信仰之路。」──文森‧梵谷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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