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羅裕博終於從長長的假期中返回繁景堂。

  調整好工作狀態的他先前往畫廊,查看法蘭茨的作品與畫框的配合度,展覽位置等等事宜結束後,他才在狹小的辦公房間內找到手機。

  除去喬凡娜的兩通電話,以及幾封來自維梅爾的訊息,剩下便是文森打來的通知。昨天夜裡,當他與喬凡娜、柯妮莉雅用著晚餐的時候,文森打了電話給他,而且一連打了三通。

  不安感油然而生。

  羅裕博放下今日排定的行程,三步併兩步往繁景堂三樓的畫室快步而去。越接近,他的心跳就越快、也越大聲,當發現畫室裡空蕩無人,驗證了他不詳直覺之後,心裡有些東西崩塌了。

  平常文森工作用的畫架上披著一塊黑色的布,將底下的畫遮掩起來,像幽魂飄盪,有著喪禮的顏色與氣息。

  鬼魅縈繞上他的心頭,揮之不去。

  別緊張,文森雖然很常在畫室過夜,但他偶爾也會回租屋處去。

  羅裕博匆匆找出他的手機,正要撥電話給文森,一動也不動的屏幕顯示它沒了電力,無法工作。他嘆了口氣,隨意晃進文森的畫室繞了一圈,他不確定自己想找什麼,可能是可以證實文森只是外出買顏料、或是做什麼寫生觀察的線索,讓自己能找回理智,別那麼緊張。

  然而,當他看見被塞在畫室角落的那幅「隆河星夜」被畫上了人影之後,他就知道自己不該再樂觀下去。

  「噢,文森。」羅裕博發出了一聲感嘆。

  那兩道文森遲遲不肯下筆的人影,還原程度趨近原畫,然而它卻散發著「最後」的訊息。別慌──怎麼可能不慌張呢!文森很少主動打電話找他,一打就是連三通,那一定是非常緊急、非常重要的事。

  羅裕博邊擦去額上的冷汗,邊翻看文森凌亂的工作桌,畫具都在,一旁躺著的素描本敞開內頁,吸引了他的注意。

  那是一幅簡略用水彩描畫的「麥田群鴉」。

  羅裕博抿了抿唇,知道文森作畫的習慣是先畫一幅彩圖在本子上模擬構圖,最終才畫上畫布。他將那本文森貼身的簿子前翻後翻,驚恐的發現文森在素描簿上只留下了這一幅畫,其他的畫都不見了。

  彷彿那是什麼驅動羅裕博理智斷線的訊息,他心裡一個機靈,動手除去旁邊畫架上的深色布料,底下的畫也因此赤裸地呈現在羅裕博的眼前。

  從構圖上來看應該是「麥田群鴉」,但文森筆下的這幅畫看起來更模糊、更晦暗,相較梵谷濃稠充滿情感的筆觸,這一幅用了與鶴望蘭相似筆法畫成的「麥田群鴉」看起來少了些絕望,卻多了好幾分死亡的氛圍。

  烏鴉的影子猶如鬼魅在靈動,麥田亦然。風大聲呼嘯著,有人在吶喊卻被麥田的窸窣聲淹沒──梵谷曾經說過他在麥田中見過手持鐮刀的死神,因此「麥田群鴉」畫成後,梵谷的飲彈自盡也讓這幅畫有了極負面的意義。

  文森以自己的方式再次闡述了這幅畫是什麼意思?

  為什麼偏偏是這幅畫?

  羅裕博想起,自己也曾在他畫「亞爾的臥室」時問這個問題,文森的回答是「工作」。但這幅畫是工作嗎?世人會有人想要梵谷死前之作的複製畫嗎?天曉得梵谷是帶著怎樣的念頭去死的?

 
  

  死。


 

  這個字音節很短,很輕薄,可以輕鬆的掛在嘴邊,但它本身全然不是這麼一回事。文森在「麥田群鴉」的重現中畫出了麥田、烏鴉與孤寂以外的東西,那是「死亡」的溫度。

  文森畫出了有溫度的畫,他應該要為此感到開心,但這幅畫太冷了。

  不妙。這是羅裕博的直覺,法蘭茨一直有意無意的提醒他要注意文森的狀態,是他不好,他忽略了,明明有機會讓文森遠離那份孤寂的道路,他卻仍然將他往那條路上推。

  羅裕博仰天瞪著有著水漬污痕的天花板,自愧著。「我到底都做了些什麼啊?」

  放下文森的素描本,他匆匆離開畫室,身體因為緊張而顫抖著,但那不影響他快步下樓的速度。

  總之先確認是否有顧客訂下這幅畫。

  他翻閱了法蘭茨在他休假時接手的業務紀錄,目光停留在複製畫訂單接洽的頁面,從第一筆開始瀏覽。

  雖然喜愛梵谷的人不少,文森也時常日夜不停的工作,但會真正來繁景堂訂製複製畫的人不算太多,梵谷在現代已經沒那麼知名,偉大的鬼魂也就只是鬼魂,會被時代的洪流沖散,只能期望後世有誰繼承他們的遺志,將核心價值傳承下去。這是繁景堂、甚至是他對自己的工作的價值認同。

  但他現在為什麼動搖了?

  羅裕博不希望文森步上梵谷的路,他不該繼承他的孤寂,卻偏偏,文森與梵谷的共鳴之處就是孤寂,與死亡如此接近。

  訂製梵谷畫作的清單羅裕博由上看到下、由下看到上,就是沒看見有人訂下「麥田群鴉」的複製畫。

  晨間陽光燦爛灑落,氣溫不冷,但他卻打起了冷顫。

  無論如何他都要先撥電話給文森,證實他沒有……沒有如何?他不敢再想下去了,要是他沒藉著休假躲文森那麼久,要是他沒把手機忘在畫堂裡……不,就算手機帶回家了,他就會接起文森的電話嗎?

  他滿心愧疚,撥起了早已滾瓜爛熟的號碼,但那頭寂靜得像沉入大海,完全無法接通。他又打了一次,結果一樣。羅裕博抿緊唇,打算再試一次,這回卻已經不知道要打給文森還是警察局了。

  「羅貝多,你回來了?」

  「嗯。」丹尼爾對他憔悴蒼白的神色有所察覺,臉色一變再變,羅裕博心一橫,現在不是為了幾天前的事鬧彆扭的時候。他不打算,也沒必要隱瞞自己的焦急。「你有看見文森嗎?」

  「他從來不會來找我。你都不知道他去哪了,我更不可能知道。」丹尼爾挑了挑眉,這是丹尼爾頭一次看見精明幹練的羅裕博慌了手腳,眼前憔悴又迷惘的男人原來跟他一樣,從來沒真正的懂過文森‧羅倫,只是不懂裝懂罷了。他卸下了前幾天才起過口角的心結,「你需要幫忙嗎?」

  「我去找他,如果他先回到店裡,可以通知我一聲嗎?」

  丹尼爾點了點頭,「沒問題。」

  「若我們兩邊都沒消息,我想我們應該要報警。」

  「……你知道要上哪去找他嗎?」丹尼爾沒有對報警一事多做詢問,只知道既然羅裕博都這麼說了,那情況恐怕真的很糟。

  繁景堂裡沒有一個人願意看文森毀掉自己,但大家都心知肚明,這一天是遲早會來的。丹尼爾認清自己畢竟不是羅裕博,若文森終究走上自我毀滅的道路,那麼也只有被認同的西奧能夠拯救他,這樣一想,丹尼爾反而比往常更加冷靜又理性。

  「我不知道。總之,店裡先麻煩你了。」

  羅裕博匆匆穿上大衣,抓起手機就走出店外,小跑步走過幾條街道之後,又想撥電話給文森試試運氣,才發現自己已經焦躁到忘東忘西。他忘記手機沒電了。他不喜歡這種感覺,全世界失控、不在他掌握之中的感覺讓他覺得噁心,連他自己他都無法控制了。「該死!」

  他氣到想把手機丟進剛經過的小河裡,但理智竟在此時恢復運作,要他冷靜下來。呼、深呼吸。早晨清新的空氣被吸入鼻腔與肺部,微涼帶青草味道的風讓羅裕博又找回了多一些的理智,他輕輕閉上雙眼,試圖將世界的紛擾屏除在外,好讓自己能整理自己的思緒。

  感覺到心跳已經平穩下來,腦海中也不再波濤洶湧而雜亂無章。「冷靜想想最近一次文森出門去了哪裡。」

  好像為了灌木叢那幅畫,他曾出門去公園觀察大自然的綠色。文森是這麼說的。好,先去文森的住處看看,若沒找到人再去公園。下定決心,睜開雙眼,羅裕博正要動身時,正好瞥見一位老流浪漢閃進暗巷,他想起文森不久前才跟他說過的那些故事。

  不對。

  文森不會在那間租來的「家」裡,也不會在公園。

  一道靈光閃進羅裕博的腦袋裡,轉身往反方向前進。


 

  那裡通往舉辦過告別式的地方,眾人在那裡告別米勒。

  那是繁景堂創始人樂瑞先生,也是文森養父的最後一日停留的地方。

  那天,文森第一次穿上黑色西裝,將自己模糊在夜色裡──一種朦朧卻又異常清晰的直覺指向那間靠近原林的偏僻教堂,羅裕博肯定,文森就在那裡等他。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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