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TORIA。

　　看著喬凡娜將熱騰騰的料理端上餐桌，柯妮莉雅在旁一會兒雀躍歡呼，一會兒向許久未見的母親撒嬌，羅裕博心裡的鬱悶也說不出口了。

　　那個總在畫布前畫著殘酷寫實黑暗畫作的卡拉瓦喬，放下畫筆之後也只是女人、只是母親。

　　喬凡娜替這對當下表情完全相反的父女擺好餐具後，逕自坐到餐桌對面，雙掌在空中一拍喚回前夫的神識，以一種近似童稚的語調說：「好了，開動！」

　　「開動！」柯妮莉雅也高興地舉起刀叉揮舞。

　　只有羅裕博沒怎麼動作，看著爸爸不怎麼起勁，柯妮莉雅也緩緩收斂起臉上的燦爛笑容。

　　見狀，喬凡娜只是揉了揉孩子的頭髮，催測她快吃飯，接著抬起嚴肅眼神，望向對面那個扭捏的男人。「怎麼？看到我來，不開心？」

　　「對。」羅裕博不打算跟出軌的前妻客氣，卻又做不成魔鬼。

　　若他真的狠心，就不會還敞開自家大門，讓她進來、為女兒做晚餐。

　　「也對，我怎麼會不知道你在想什麼。」喬凡娜倒是不以為意，動起刀叉，吃起生菜沙拉，做榜樣給還在前瞻顧後的柯妮莉雅看。「我只是聽說你放著一號店不管已經一周，一號店所有事務不是停擺就是亂了套，維梅爾擔心，要我來看看你。你知道你家文森的複製畫被退貨嗎？『喝酒的人』竟然少畫了那個雙手握著酒杯的矮子，繁景堂都要被他砸招牌了，你還這麼悠哉？」

　　「我只是把累積的假期一次休完，畢竟之後……」唉，沒心情跟前妻說這些，又沒什麼用，反正他未來的計劃眼前的人往後也不會參與。話鋒生硬一轉，「所以妳到底來做什麼的？來之前不能先打通電話嗎？」

　　「你電話沒人接，而且，做母親的不能來看看女兒嗎？媽媽很想念柯妮莉雅喔！」

　　後一句是對著女兒說的，長相極為相似的母女兩人相視而笑，柯妮莉雅開心的童言童語，「柯妮莉雅也很想念媽媽喔！」

　　雖然這麼說著，女孩卻沒有央求媽媽回來。

　　喬凡娜眼底有些失落，不知道羅裕博到底怎麼跟這孩子解釋的，讓柯妮莉雅這樣溫順乖巧，連哭鬧好久未見媽媽都不曾。嘆了口氣，喬凡娜覺得心有些累，只有回到曾經與羅裕博共處過的空間中才是回家，但她沒辦法與一個不當自己是家人的人做家人。

　　羅裕博是繁景堂裡公認的工作狂，他的眼裡沒有家人，手機不離身的他會不接電話，還真的是嚇壞了喬凡娜。要是往常，羅裕博是吃幾口晚餐就要起身去講電話、談生意、談展覽進度的。

　　可憐了柯妮莉雅，但喬凡娜沒辦法帶走她。林布蘭不喜歡小孩，他們或許未來也不會生孩子，柯妮莉雅將是她的唯一。

　　喬凡娜盯著羅裕博有些神遊，直到對面的男主人皺起了好看的五官，嘴裡念念有詞，似乎到現在才發現手機不見。

　　「管他的，現在先吃飯！餐桌上不談公事。」

　　柯妮莉雅見母親豪邁一聲令下，有樣學樣，「現在不談公事！」

　　「所以，」話題又轉了一圈回到原點，「我是來告訴你，下個月我和林布蘭就要結婚了。」

　　羅裕博挑了挑眉，終於動起餐具，假裝不介意地邊吃沙拉，邊喝起原本要慶祝對面女子生日的紅酒。他不明白，為什麼喬凡娜要特別來告訴他這件事，她明明知道他對背叛仍無法釋懷。

　　他酒量極差，只是喝了一點酒就已微醺。

　　說起背叛，羅裕博想起文森與丹尼爾。

　　嚴格說來，他與文森兩人之間本就沒有約定也沒有承諾，並不是一起並肩走向什麼目標的戰友，文森要與丹尼爾怎麼樣本來就不關他的事。但是羅裕博卻在心裡嚐到藏在紅酒的甜香之後的苦澀。

　　對文森而言，他才是那個背叛者。

　　喬凡娜看著羅裕博一開始喝酒就喝個沒完，對這個遲鈍的男人終於忍不住要發脾氣了。她這趟來當然不是要藉婚禮刺激前夫，否則她應該要帶婚禮的邀請函，而不是在聽說一號店的文森與西奧吵架鬧翻後，打電話想連絡羅裕博卻找不到人，心裡一急就奔到他家裡來。

　　看我怎麼開化你這個感情愚民！「我聽說，一號店的人都叫你西奧。」

　　羅裕博只是聳了聳肩，「那又如何？」

　　「羅倫，就是代號梵谷的那傢伙，聽說跟梵谷一樣難搞吧？真佩服你，西奧這代號再適合你不過了。」

　　「他們不一樣。」

　　「喔？除了性格本質上的不同之外，都是不親近人的性子吧？雖然羅倫會笑，但跟人很疏離。而且他不畫自己的畫呢，怎麼說呢？不會是瘋魔了吧？」

　　瘋魔？羅裕博倒是從未想過這個可能，有著那樣專注而美麗的藍寶石雙眼的人，會瘋魔嗎？這念頭越想越不對勁，像是一潭池水被染上了墨，黑色漸漸渲染擴散。羅裕博下意識地逃避開來。「妳是說，文森會跟梵谷一樣發瘋嗎？不可能，他不會。」

　　喬凡娜挑了挑眉，「這麼斬釘截鐵？」

　　「我了解他。」

　　「噢。」喬凡娜做作地點了點頭，替柯妮莉雅切開肉排的同時又問了，「聽說他跟一號店的高更有段過去，你知道嗎？你跟他之間是怎麼樣的？」

　　沒想到前妻今日特別八卦，羅裕博正想隨口敷衍，柯妮莉雅卻搶先，「我喜歡文森，我喜歡他唸故事。」

　　「他會唸故事？」喬凡娜把羅裕博的疑問問出口，還不忘要責怪眼前這不盡責的父親，「你讓女兒跟那怪傢伙共處一室？」

　　「文森並不怪。」

　　事實上，文森的外表與談吐上根本與常人無異，他只是心裡有些不對勁。

　　文森內裡的空洞異於常人，這些卻可能不只羅裕博一個人知道，丹尼爾知道嗎？丹尼爾是否也知道文森會唸故事給孩子聽？想到就又心情複雜了起來，只好隨手又倒一杯酒，一口喝乾。

　　「維梅爾說你們感情好得不得了，我認識你那麼久都不知道，原來你是雙？羅倫到底算是你的誰啊？只是超級好朋友？」

　　「不，我……」他從來沒想過自己的性向問題，只要自己能喜歡女生，他就沒想過別種可能。對文森有感情嗎？肯定有，又跟友情不太相同，但這不足以拿來斷定他是雙性戀啊！羅裕博哭笑不得。

　　他與文森之間的關係，是可以被稱作家人的吧？

　　被文森叫著西奧久了，他真的也當人家是兄長、是家人了？

　　羅裕博想起文森對他說的第一句話，清晰而且震撼人心，他可能一輩子都會記得文森專注於繪畫的眼睛，以及那一句初次正式見面的招呼。

　　「一號店來了個西奧呢。」那時候文森是這樣說的。

　　對一個畫商來說，西奧‧梵谷的名諱可能不怎麼宏亮偉大，但對當時即將落腳印象畫派據點的羅裕博來說，那是一劑強心針，是被傳聞中愛作怪的「梵谷」所認可的初次悸動。

　　「文森是家人喔！」年幼的柯妮莉雅看父母一來一往似乎在針鋒相對，尚未懂事卻想盡一份心力的欲望，驅使她用盡力氣喊出了這麼一句話來。

　　分別在左右兩側的男女先是一愣，隨後微笑的一起摸摸柯妮莉雅的頭安撫她。看著羅裕博那釋懷似的笑臉，喬凡娜喃喃自語了起來，「你終於也懂什麼是家人了。」

　　「什麼？」

　　「沒什麼。」喬凡娜並不打算將自己作為妻子多年的怨懟在此時此刻發洩出來，被冷落的愛已經一丁點也不剩了，現在說那些也無法挽回早已流逝的時間。

　　她也會想，若是當時她能成熟一些，試著再努力一把，在將事業看得無比重要的羅裕博以及柯妮莉雅身邊再支持一下，或許現在這頓晚餐的話題就不會這般與她無關，而應該是柯妮莉雅該上學了、鄰居某某太太的孩子也是柯妮莉雅這個年紀，或是社區的教堂需要一幅畫而她可以幫上忙，這類日常卻又能帶起幸福感的話題。

　　但幻想這些都已經無濟於事，她從羅裕博的身邊逃開，決定與林布蘭再試一次，而這回，路上不會再有羅裕博。

　　「所以說嘛，做為家人，不是應該要互相體諒、包容，就算對對方十足了解，也要給予相當的隱私空間嗎？」

　　「等等！」羅裕博聽出喬凡娜話中有話，「妳早就知道……？」

　　做過幾年夫妻，這種話不必明說也能心領神會的默契還是有的。羅裕博正語無倫次，還真的誤以為喬凡娜這樣鐵石心腸、說走就走的女子，此行只是道別的。

　　「你連話都不會好好說了嗎？」喬凡娜白了羅裕博一眼，隨後卻笑了。「西奧啊，我問你，即使家人之間的工作、職業不同，在做重大決定前，是不是會互相商量？即使對方沒有決定權，還是會知會、會討論，讓對方知道自己對他的重視？」

　　怎麼妳也跟著喊我西奧？羅裕博本想吐槽，卻被喬凡娜一席話給點醒。

　　沒有跟文森談起這件重大的事的確是他的錯，他卻還拿文森的過去跟他吵架，根本就是個幼稚園沒畢業的小鬼。羅裕博單掌掩面，「我明天會去道歉，並且把話都講明白。話說回來，妳為什麼會知道得這麼詳細？」

　　「我跟你們家莫內感情可好了呢。」

　　法蘭茨那傢伙，多嘴又多事！羅裕博皺了皺眉，表情說有多難看就有多難看，但喬凡娜卻在那雙深邃的眼珠子裡看見飛揚的神采。「所以，你已經決定好了嗎？」

　　「決定好什麼？」

　　「別裝傻了。」喬凡娜伸手跟羅裕博要了紅酒，後者替她斟好後遞上。「你不是向維梅爾和米雷商量了四號店的事？繁景堂要拓展第四間店當然好，但是亞洲？你確定？」

　　「當然，那是我的家鄉，沒什麼好不確定的。」

　　那未來我們要見面就難了呢。喬凡娜沒將這句話說出口，她可是比羅裕博成熟很多的女人，捨棄了就不會回頭。「不賣複製畫的繁景堂？」

　　「不好嗎？」這下羅裕博倒是被逼出了幾分不確定與動搖。

　　喬凡娜笑了笑，一口乾了杯中的酒，「不，我認為這非常羅貝多喔。」

　　「所以，文森那幅畫錯的複製畫，後續怎麼樣了？」

　　「退還給你們一號店了，我想是莫內協助接手了吧，別看他慵懶樣，他可是認真起來就竭盡全力的那種人呢。」

　　喬凡娜又看了看柯妮莉雅的吃飯進度，這孩子就這樣安靜的聽著大人們說話，恐怕羅裕博不用特別跟她說什麼，女孩也大致從大人們的閒言閒語中聽見關於她的事了吧？她不會干涉羅裕博要去哪裡拓展繁景堂的四號店，只是會捨不得柯妮莉雅罷了。

　　「吶，羅貝多。」

　　「什麼？」

　　「……不，沒事了。」看著曾經愛過的男人被自己的欲言又止困惑到皺起五官，喬凡娜心裡泛起些許漣漪，帶著痛楚與自責，卻又稍縱即逝，最後那些說不出口的都變成了玩笑般的調侃，「你真的是世界第一不愛笑的男人耶。」

　　「嗯。」羅裕博吞下一塊肉排後竟然笑了，眼底的閃爍沒有因為被戲謔而消失，反而越來越明亮、閃爍，彷彿駐足北方的北極星，篤定而堅毅。「喬凡娜，謝謝妳。」

　　她愣了一會兒，沒回覆這聲道謝。

　　「笑什麼，吃你的飯！」她笑著說。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