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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與羅裕博吵架後已經五天,文森一次也沒見過羅裕博來他的畫室。

  他並不是特別介意那天吵架內容,而是後續羅裕博的消失,讓他心上有了疙瘩,像是突然被拋下了,心裡竟比以往更加空洞。

  他被拋下的緣由,僅僅是因為他的膽小怯懦。文森不敢說出關於自己的所有事,自幼沒家的事沒有嚇跑羅裕博,但其他事會,起碼他會為此感到害怕。但現在說不說都沒有差別,羅裕博終究都要走了。

  畫筆拿起來又放下、放下後又拿起來,就是沒讓畫布染上半點色彩。他不斷地推想這幅畫該怎麼下筆,綠色、藍色,再一點綠色,還要一點點白、一點點黃或褐色,但無論他如何在腦中果斷,手就是猶疑著,找不到下筆的位置。

  嘆了一口氣,放下畫筆後才發現它是多麼沉重。

  垂下雙眼望向一旁臨摹用的梵谷畫集,文森決定放棄作畫。「為什麼偏偏是這幅畫?」

  畫面以兩個大人與一個嬰孩作構圖,父親蹲在左側,張開雙臂,迎接右側也伸長雙手的年幼孩子,母親在身後扶著。背景綠色、人們藍色,這是一幅臨摹米勒的畫,它被取名為「第一步」。

  文森盯著那幅畫發呆,試著想像梵谷描摹米勒的心情,腦子裡卻想起了樂瑞先生。他現在知道了,這是依賴父親的心情,失去時的痛苦讓他刻意將自己隔離在教堂外圍,不去面對、選擇逃避,那是因為他將樂瑞先生當成父親、視作家人。

  他對西奧的心情恐怕也是一樣的。

  所以他每次看見柯妮莉雅與西奧併著步子就會羨慕,他也想成為他們的一份子,但總是不得其門而入,不知道該怎麼調整自己的步伐與他們的同步,所以只好再次將自己隔離,靜默看著羅裕博準備離開繁景堂,飛向更廣闊的天空去。

  他越是想加入人群,就越感受到自己被排除在外;越感受到這股力量,文森就越是只能把自己抽離開來。久而久之,就成了惡性循環。


​ 

  文森想起羅裕博與他說的第一句話。


 

  那時候羅裕博剛來到一號店,為了快速上手畫堂的事務,他要求畫家們都要給他一份資料,拿手誰的複製畫、過去的作品偏向什麼樣的風格,他都必須掌握與熟悉。

  他看著文森還在學校時的作品,那是一幅鶴望蘭的彩色寫生──應該要是這樣的,但他用了一些光影與畫法上的小技巧,以捕捉動態的畫法描繪靜物,讓那朵花看起來就像一隻振翅準備飛翔的鳥,而不是一朵花。

  「它看起來就像是你畫畫時的樣子。」

  文森當時有些訝異。

  那幅畫其實是指定作業,是他進入學校後所完成的第一幅畫作。

  他很擅長靜物寫生,但並不怎麼喜歡,就像畫人臉時會讓他想起父親蒼白的屍體,靜止不動的東西也會讓他聯想起一樣的畫面,或是屍體旁散落的玻璃酒瓶。所以文森故意不把它當作花,而是當作真正的鳥在畫。

  遊走在真實與幻夢之間,所有關乎這幅畫的素材模糊成一面,它們彼此不能相等卻又好像是同一回事。那是他第一次在畫畫的過程中忘我到發現奧秘。

  文森總是記著這是羅裕博對他說的第一句話,但到今天才回想起,那時候自己是笑著答覆的。他說:「一號店來了個西奧呢。」

  從那個時候開始,羅裕博就成了他的西奧。

  「唉。」

  「怎麼在嘆氣?」畫室外探出了法蘭茨瘦小的身影,「抱歉,我以為西奧在這裡。」

  就連法蘭茨也稱羅裕博為西奧,文森覺得有趣,還有一些別的微弱觸動,讓他捨棄先前的哀怨,轉而輕盈笑開。「西奧好幾天沒來了。沒有他帶來顧客們的故事,我連最基本的畫都畫不好。」

  法蘭茨也跟著笑了,但目光卻被文森散亂在一旁的草稿吸引,「在畫米勒的畫?」

  「事實上,我在畫梵谷臨摹米勒畫作的那幅畫。」

  「噢,你在仿畫一幅仿畫。」法蘭茨假裝沒看見他面上表情的動搖,轉而在畫室裡閒晃了一圈,最後停在角落那幅未完成的「隆河星夜」前。「為什麼不畫完呢?」

  「顧客死了。」

  「你還是可以畫完它。」

  文森表情又更沉鬱了些,眼睜睜看著法蘭茨在沙發上拾起他的素描本,還隨手翻了幾頁。他不喜歡自己的東西被隨意翻動,只有西奧有特權,莫內可沒有,不過文森正處於心情低潮期,也無力阻止。

  「這草稿真有意思。」粗神經的法蘭茨在幾張臨摹梵谷畫作的草稿中,發現了一幅沒看過、風格迥異的構圖。那應該是出自眼前這位文森自己的想法,而非已成幽魂的那一個。僅有黑白凌亂線條的圖畫中畫著一個人影,影子裡長出很多花草,蝴蝶在上頭飛舞,儼然是株灌木叢。「象徵主義?」

  文森抿起唇沒有回答,他不想承認為了挽回與西奧破碎的關係,才試著再次提筆畫自己的畫。他努力試過了,但只能走到這裡,他不知道那幅草稿有什麼意義、線條該怎麼下筆、該用什麼顏色上色。

  法蘭茨沒有介意文森的沉默,好像文森終於肯動筆畫自己的東西是件大事,值得以喜悅的心情大肆慶祝。熱情、親切,法蘭茨就是這樣的人,與文森截然相反。為了貫徹這樣的性格,法蘭茨細細看過了一旁的用色註記,又問:「主色調是黑色?不,抱歉,我看見你在上面寫的了,墨綠色的確更好,但是暗紅色和金色,你確定?」

  文森明白法蘭茨為什麼質疑,暗紅色與金色的組合是丹尼爾擅用的顏色,他不需要特別向羅裕博打聽也知道,丹尼爾肯定也用上了這組色調,繪製了那幅將要競爭繁景堂一號店店長之位的畫作。

  但說到底,文森並不在意是否能與丹尼爾一分高下,或是一號店長的位置該是誰來坐,這不是他畫下那張草稿的本意。他是為了羅裕博,他只是想為他的西奧畫一幅畫,卻在線條裡迷路了。

  「不,我不確定。」

  法蘭茨認真的沉思起來,「晴空的藍色,你覺得怎麼樣?」

  文森並不討厭法蘭茨幫忙出主意,也曉得那是好意,但法蘭茨畢竟不是他,不會懂得他在煩惱什麼的。「那是維梅爾的顏色。」

  「也是梵谷的顏色。而且,維梅爾不是一號店的人。」

  看著法蘭茨天真而淘氣的挑挑眉,文森嘆了口氣,回頭瞪著空白畫布,眼神與它一樣空洞。「我不知道該用什麼顏色。」

  文森不知道,到底要擁有怎麼樣的愛,才能畫出梵谷那樣的畫?

  指導老師說他的畫沒有溫度、沒有情感,那是第一次有人打碎了他從繪畫裡獲得的自我滿足,但他也明白老師並未說錯什麼,文森從來沒有預想能從繪畫中找到什麼樣的人生目標,只是渾渾噩噩地、任性地走著,看到什麼就畫,他從來沒有真正地、極度渴望地想畫過什麼樣的故事。

  所以當他為此真正研究起梵谷的畫時,並不是要向這位非學院出身的畫家學繪畫技巧,而是想知道擁有熱情的畫畫是什麼感覺,要怎麼樣才能畫出那一幅幅觸動人心靈魂的畫作。

  但他畫了好久好久梵谷的複製畫,卻還是找不到答案。

  會不會是他根本沒有熱情?

  但羅裕博明明捕捉過他的熱情。

  那幅鶴望蘭到底是怎麼畫出來的?文森竟然已經想不起來了。

  看著文森的表情越來越糾結而不對勁,法蘭茨放下了素描本,緩慢而輕巧地走到文森的身旁,才發現文森竟在微微發抖。他輕拍了文森的肩背做為安撫,「文森,你是為了什麼才畫到現在呢?」

  「……我不知道。」

  「你總給我一種隨時會消融在某處的感覺。」法蘭茨語重心長,字句中蘊含的擔憂清晰可聞,彷若文森‧梵谷的人生是文森‧羅倫的命運預言。「梵谷即使在死前也擔心著自己是否拖累了西奧。我知道你熟知梵谷的人生,那麼你可能也曉得,梵谷自殺之後,西奧沒多久也跟著走了。你啊,千萬別做傻事。」

  文森回望站在身後的法蘭茨,心領神會,同時又覺得法蘭茨那雙搭在肩上的手好沉重,就像剛剛拋開的畫筆那般,那不僅僅是地球的重力,或許還來自他內心的恐懼。

  但他只能將內心裡被話語顫動而掀起的情緒不著痕跡的掩藏起來,就像他做過無數次的那樣,抽離、隔絕,讓自己徹底的成為他人人生的局外人,不與任何人有所關聯。

  即使最深層的恐懼被揭穿,他也要假裝他無所謂。

  文森以笑容做為動搖的掩飾,但是失敗了,他能感覺到自己的嘴角上揚得很扭曲。「我能做的最傻的事,只有放棄畫畫這件事吧?」

  法蘭茨眼底滿懷擔憂,以鼓勵的口吻試圖拉回文森的靈魂,不再讓他在危險的崩潰邊緣徘徊。「我很期待那幅畫的誕生喔。」

  目送法蘭茨離開他的畫室,文森收起在嘴角僵持許久的笑容,以為能鬆口氣,躲過情感的波瀾時,眉頭卻又皺了起來,無法鬆開。

  法蘭茨說中了好多事,包含拖累羅裕博。這是文森心中最恐懼的事。

  他問他為了什麼畫到現在,文森竟然答不出來。

  是他的弱點將羅裕博綁在繁景堂。

  文森‧羅倫的存在拖累了羅裕博的人生。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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