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要一起吃午餐,你要來嗎?」

  羅裕博先敲了敲那扇漆上天藍色的木製門扉,才出聲詢問。

  畫室裡的那人金髮髮尾亂翹沒有梳理,他猜測文森又睡在畫室沒有回家了。

  文森側臉掛著笑意,嘴角隨興上揚著微微的弧度,沒有轉頭看他,捨不得放下畫盤與畫筆,還在畫布上塗塗抹抹。他老早就聽見腳步聲了,來自羅貝多的聲音很好認,沉穩、有節奏,讓人心安。

  另一道聲響就活潑、年輕許多。「你帶了柯妮莉雅來?」

  「答對了!」女孩從羅貝多的身後跳了出來,嘴裡模仿著一大堆遊戲獲勝時的音效。文森到這時才放下畫筆,笑看那朝他跑跳過來的柯妮莉雅。「文森工作結束了嗎?」

  「還沒呢。」

  「走啦、走啦,先跟我們去吃午餐。寇蒂答應今天要炸魚薯條給我吃。」

  「真可惜,我討厭魚薯條。」

  「好吧。文森不一起吃飯的話,就說故事給我聽?你畫畫的時候,不是都需要故事的嗎?」柯妮莉雅不悅的皺起小臉,拉了拉洋裝的裙角,腳尖不時點地發出聲響。

  文森知道這女孩難得跟她父親吃一頓飯,羅裕博竟不懂得珍惜與女兒的獨處時光,還找他一起去,讓他當個十足十的外人食客。他不想去,寧願自己待著。

  「都是西奧在唸故事的。」西奧指的是羅裕博。

  嘴上這麼說著,文森還是一把抱起女孩,讓她坐上他的大腿,柯妮莉雅的目光立即被畫上的景物吸引。「向日葵。」

  「嗯,向日葵。」

  羅裕博跟著女兒一起踏進文森的畫室,在畫布前停下,默默觀賞起那幅畫。

  事實上,文森已經完成畫作,已經開始枯萎的黃色花朵,與後頭過於純粹的藍色背景形成強烈對比。

  但這幅複製畫有些不對勁。

  顏色、光線明暗漸層都在對的位置上,筆觸、技巧也無話可說,但文森筆下的「四朵向日葵」少了一些說不上來的東西。羅裕博無法用言語形容這種缺了一角的感受,硬要具體說出來,他會說是缺少了溫度。

  梵谷的原畫中,向日葵金燦的亮黃色與枯萎的暗沉土黃色有一股衰敗感,嬌小、已經開始蜷縮的花瓣與花莖讓人感嘆花的凋零,向日葵靜靜躺著等待必然的死亡,但它們還不是死的,還在彰顯它們曾經盛開過,即使藍色已經染上了它們的花心。

  但文森的複製畫看起來就只是顏色拼圖,它們找到了自己的位置,發揮了應該有的視覺效果,更多的就沒有了。

  文森看著羅裕博皺起了眉頭,也不說話,就只是笑。

  羅裕博每次看他的畫都是這副表情,既惋惜又無奈,很少有讚嘆與吃驚的神情。文森從來沒有問為什麼,羅裕博也不曾介入他繪製複製畫的過程,要他改變畫法,或是要求他展現更多的什麼。當繁景堂一號店裡的丹尼爾與法蘭茨已經開始畫自己的創作,而減少畫複製畫的頻率時,只有他還在畫梵谷的複製畫,執拗的、瘋狂的繼續畫著,羅裕博也沒有要他效法他們。

  這是羅裕博的溫柔嗎?還是別的?比如說,已經不寄予期待。

  文森沒打算問清楚答案。

  「柯妮莉雅知道向日葵的象徵嗎?」

  「太陽!」

  「答對了!」文森寵溺的摸了摸柯妮莉雅的頭,好像他才是女孩的父親,而正在嚴格打量著畫作的那人只是一個過客。他不喜歡這樣,也知道柯妮莉雅不喜歡,但某人會被叫做工作狂不是沒有道理。

  「向日葵代表太陽,勇敢又偉大,它散發著光輝,也代表信念。不過,」文森頓了頓,「我不懂信念,也不喜歡黃色。」

  「你不喜歡黃色,也不喜歡炸魚薯條,那你到底喜歡什麼?」柯妮莉雅嬌憨的歪了歪頭,她也不懂「信念」是什麼,但就不會討厭黃色啊。

  「我很喜歡。」羅裕博突然發話,引來一大一小困惑的眼光,「我喜歡向日葵,也喜歡黃色。」

  羅裕博回想起第一次見到文森‧羅倫的時候,那人正在替樂瑞先生的朋友畫肖像。那應該是他這幾年來唯一一張非梵谷複製畫的作品了,聽說是商談了好久,礙於情份,文森才答應下來的。那幅肖像也不賣錢,就讓樂瑞先生的朋友自己帶回家紀念。

  他沒看見那幅肖像畫得怎麼樣,但他永遠忘不了文森作畫時的專注神情。

  文森就坐在畫室的玻璃窗旁,春日的陽光就這樣灑落在他的金髮上,發出朦朧但美麗的黃色光芒,一雙近似玻璃珠般澄澈的藍眼睛專注著,不時交錯落在畫布與模特兒之間。

  羅裕博被那樣的姿態震懾,好久好久仍無法忘懷。

  這樣的人,為什麼老是畫不出有溫度的畫作呢?

  「哇,真是意外。」文森輕描淡寫的驚呼,旁人根本聽不出來他到底有多驚訝。「西奧這種老是穿著抑鬱顏色的工作狂居然喜歡黃色。」

  「喂,你說誰是工作狂?」

  一大一小的視線又望了過來,羅裕博這下沒話說了。後者舉雙手投降,認了自己是工作狂。

  這店裡上上下下有誰不知道他熱愛他的工作?

  羅裕博嘆了口氣,但心裡還是不服氣,決定回嘴。「莉雅就算了,文森你最沒資格說我是工作狂,不知道是誰又睡畫室好幾天不回家?」

  沒想到這話一出,原本文森原本輕輕上揚著的嘴角彎了下來,眼裡的光芒黯淡了一些。羅裕博心想不妙,文森完成的上一幅畫作不就是被擺在樂瑞先生告別式裡的那幅嗎?

  「抱歉,喪禮我沒有出席。」

  「沒事。」羅裕博手勢示意柯妮莉雅,女孩乖巧的從文森身上跳下來,「反正也只是那樣,送樂瑞先生最後一程罷了。」

  雖說如此,但羅裕博其實心底仍然是哀傷的。樂瑞教導他太多東西了,不只是如何鑑賞畫作、如何賣畫,也教導他看人心。羅裕博在這方面很有天賦,看過了很多人心、賣了很多幅畫,就眼前這金髮男子的心最猜不透,他畫裡的情感也最看不懂。

  為什麼你明明來了,卻不進去看他最後一眼?

  他想問,卻問不出口。羅裕博直覺,就算問了也不會有解答。

  「你確實該道歉。你讓我們一號店顏面盡失。」

  「丹尼爾!」法蘭茨驚呼遏止丹尼爾的無禮,順手拍了拍他的手臂警告。

  羅裕博則是沒怎麼介意丹尼爾的酸言酸語。「不是讓你們在樓下畫廊等著?」

  這話文森一聽,就明白今天的午餐聚會不單單只是羅裕博父女與他,而是一號店全部的人都要來。文森苦笑。「看來寇蒂的炸魚薯條非常受歡迎。」

  「剛有委託進來,不知道該不該接,只好上來問一下你們的意思。」法蘭茨對文森一臉抱歉,抓抓蓬鬆宛如鳥巢的後腦勺,「畢竟文森最近的訂單很多。」

  「噢,我沒問題。該畫的我都畫完了。」文森隨手抓來一塊布,擦了擦手上的黃色顏料,但顏料乾了,他怎麼努力擦也只能搓掉一些。「對方要哪一幅畫?」

  「隆河星夜。」

  「明白。」這幅畫文森已經畫過非常多次了,可說熟門熟路,他有自信能以最快的速度完成。

  「我還沒同意你接。」羅裕博眼神示意法蘭瓷與丹尼爾二人先下樓等,丹尼爾咋嘴一聲,就被法蘭茨拖著走了。「剛剛是誰說還沒畫完的?」

  柯妮莉雅牽著他父親的手,一雙大眼水汪汪的,與她爸爸一樣機敏,似乎看穿文森根本只是拿工作當藉口,想擺脫這一頓午餐的邀約罷了,一張小嘴已經先嘟了起來。

  「你們快去吃飯吧,我想體驗一下飢餓的感覺。」文森只是笑笑,不願意說的太直接,傷了女孩的心──他不確定羅裕博的心會不會也因此受傷了,後者仰天發出了無聲的嘆息,拉起女孩轉身就走。

  柯妮莉雅離去之前還依依不捨地看著文森,向他揮揮手說再見,但沒過多久,孩童專屬的笑言笑語模糊的傳來。文森知道女孩只要父親在身邊就足夠開心與幸福了。

  他們彼此需要著。

  這就是家人嗎?

  但是……文森收起了笑容,無語盯著眼前的「四朵向日葵」出神,回憶馳騁起來,帶著他不知道回到哪個人生片段。

  宛如時間靜止的畫室裡,唯一活物是他,但他卻聽不見自己的呼吸聲。

  文森抬起了他的右手,撫上了額角,不知道為什麼,舊傷疤竟然在抽疼。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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