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他吹奏完最後一首安魂曲時,清晨的鐘聲正好響起。

  伊諾克站在伊甸城邊陲的墓園裡,抬眼望向遠處的青色山巒,山稜線在初陽的照耀下閃閃發光。繚繞的山雲逐漸散去,只剩一抹棉絮般的水霧還在撩撥山腰上的豪奢大宅,不捨得放手離去。

  有著高聳塔樓的大宅就像一座城堡,盤踞在伊甸西北方的山上。

  海拔稍低處,蔥蘢樹林中隱約可見奇路彭濟愛教會的教堂高塔與鐘樓,在那個高度,鐘聲一響就會迴盪在伊甸城四周。

  被尊稱為聖山的濟愛山上有豐沛的水資源,幾條河流的源頭就在這座山林中,流經伊甸再往各方開展出零星的沿岸都城,伊甸城內外儼然是依山座落的水都。

  濟愛山與河流帶來的生命力取之不竭,伊甸人將肥沃、繁盛都視為上神所賜,經過歷史發展的累積,這座城市也成為了鄰近地區的文化與經濟重心,在宗教信仰上也有著主導地位。

  而管理著伊甸大小事的望族,奇路彭家族,就住在濟愛山上的大宅裡。

  伊諾克‧奇路彭在等待儀式完成時,就喜歡望著濟愛山發呆。

  雖然是奇路彭的正式繼承人,家族中有心人士卻以他尚過年輕為由,代為接管他的繼承人職務。於是,還年輕的少年,被任命負責處理對這個年紀的他來說,實在是過於無聊的「送行」。

  這是伊甸特有的喪葬儀式,死去的人都必須經過教室的送行與祝福才能安葬,以祈求死者的淨化與安眠。

  伊諾克便是伊甸裡唯二的送行人之一,也是伊甸中最後一個熟悉所有送行儀式的年輕世代,他以長笛吹奏的安魂曲已經是濟愛教會裡公認最接近神的天樂。但整場儀式下來,需要伊諾克的就是那一首曲子的時間,為了打發其餘空檔,伊諾克就時常在祭壇上神遊。

  身邊另一位主持儀式的老送行人以手肘頂了頂伊諾克的腰側,要他回神。

  「送行儀式已經完成了,請帶這位先生去他安息長眠的地方吧。」

  聽見主持者這麼說,伊諾克在心裡嘆口氣,但還是硬著頭皮放下長笛,上前幫忙抬棺蓋。

  祭壇上的棺木與棺蓋看起來製作粗糙又廉價。近距離之下,伊諾克得以一覽那位死者的儀容。

  躺在棺材裡的男子有著麥色肌膚,兩頰上刺有圖騰,無論是臉上、或是單薄的襤褸衣衫,都沾染不少砂石。雖然經過大致的清理,伊諾克仍然能從男子手臂的斷裂處看到模糊的血肉。

  身為送行人,必須在安葬前利用聖水洗淨死者的身軀,屍體他是看的太多了,但還是忍不住皺起雙眉。

  跟著幾名教士們照著八股的儀式流程蓋上棺蓋,手勢示意可以抬棺了之後,伊諾克鬆了口氣,全身癱坐在祭壇旁的石製座椅上。

  因著奇路彭家族的尊貴身分,伊諾克可以不參與死者的下葬。

  看見伊諾克臉色蒼白,主持儀式的老者上前拍了拍他的肩,「唯有對死亡保持有所感覺,才能勝任這樣的工作啊。」

  「沒有死者的話,我要回家了。」伊諾克不想回應死亡不死亡的問題。

  他的父親過世三年,說短不短,但還不夠長到讓伊諾克忘記父親的遺容。那是他參加的第一場葬禮。

  換下樸素的禮袍,伊諾克持起隨身配劍,隨意整理身上的騎士團制服,將胸前那個金色六芒星與雙劍交疊的徽章扶正。

  沒有道別,伊諾克轉身就走。這種替死者送行的工作,連道別都讓人覺得特別不吉利。

  走了一段砂石小徑,伊諾克轉進紅磚道,進入了伊甸中心的圓形廣場。

  清晨時分,零星的人力車已經在路邊零星停靠或是載客經過,他看見好幾個瘦削車夫臉上刺有黑色圖騰。

  廣場是伊甸城的中心,城中河流多,無論要到哪個城區去,除非越過橋樑,否則都得先經過這座廣場。除了是交通樞紐,這裡有時候也是濟愛教會布施、傳講的地方,規模不小,要從伊甸東南區的墓園回到北區,就得走上好長的一段路。

  伊諾克從不搭人力車。看著那些總是費盡全身力氣、汗水淋漓著拉車的車夫,他寧願花時間走路。

  廣場中心有座被鐵圍欄圈起的雙果樹園,圍欄裡的庭園有樹、有草皮,還有一漥不小的池塘。他在經過此處時停下了腳步,面無表情的看著池水邊一隻白鴿與他對望,雪白的身子與紅色眼睛讓他想到兔子,同時也想到自己。

  在伊甸,或說放眼伊甸外其他城邦的人,外表上的顏色有著很多種搭配與變化,卻沒有一個人與伊諾克一樣,全身只帶著一種顏色:黑色。他的黑髮、黑眼睛是少見的組合,再加上他的特殊出身,伊諾克還在童稚時期就備受關注。

  他扯了扯騎士制服的袖口,那裡有些髒污,伊諾克猜是搬運棺蓋時沾染上的。

  每個出生自奇路彭家族的人,不必等到成年就自然有個騎士頭銜。

  但在叔父,哈洛德‧奇路彭主宰騎士團與濟愛教會的現在,即使他是個奇路彭騎士,代表「舊勢力」的他也只能被打壓到最底層,做個沒有人想從事的死者送行人。

  在陽光的洗禮之下,獨自駐足於廣場的伊諾克的確就像是一顆汙點,在純白潔淨如雪的晨間鮮明墜落。

  白鴿不似伊諾克那般專注,咕咕叫了幾聲便展翅飛走,隱身到園中的一棵樹中。那棵樹繁茂蓊鬱,白色的小花點綴著,看起來甚是可愛,伊諾克估計著再過幾天,這樹就要結果了吧。

  他想起小時候曾近距離看過那棵樹的花,還記得它們是有著白色花瓣,內裏的花蕊及接近萼部的顏色都是如寶石般的紅色,在晨光中,它們的纖維紋理閃閃發光。

  伊諾克還記得那種花沒有氣味,卻不記得他是跟誰一起來的。

  父親繁忙於騎士團的事務,就算會來果樹園,也很少是帶著年幼的他一起來,更別說曾經統領伊甸城護警軍的母親了。此時回想起來,雖然不很清晰細節,但印象中,那似乎是個不大愉快的童年回憶。

  根據伊甸城裡禁止接近果樹園的規矩,年幼的他能把玩樹上的花朵,必然是有人跨過了那個鐵圍欄。但後來發生了什麼事伊諾克怎麼回想都沒有印象,只有母親耳提面命的提醒:伊甸城裡的任何果子都能吃,就只有這小小果樹園裡的果子不能吃。

  他好像問過很多次為什麼,但每一次都沒有答案。這就像基礎常識一般,根深蒂固的根植在每一個伊甸人的心裡。

  近幾年遷進伊甸的外邦人越來越多,怕他們不懂規矩,騎士團在果樹園也加派了不少人手,防止誤闖的發生。思及至此伊諾克才發覺,果樹園裡竟沒有騎士駐守實在怪異。

  正在考慮著是否該向叔父提起這件事時,一聲短而急促的驚叫聲讓伊諾克嚇出了全身顫慄。一團白色的東西在他眼前從果樹上掉落,尖叫後「撲通」一聲掉進池水中,伊諾克直覺那是人,正要救命卻又礙於不可越過果樹園圍欄的鐵則而左右為難、猶豫不決。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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