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TORIA。

　　自從席恩歸來之後，大雨連下了好幾天。

　　假扮諾歐亞的利紋起初對假扮席恩的年輕人充滿警戒，兩人形同被大雨困在深山裡的罹難者，在木屋中一同生活了三天，他發覺這年輕人相當勤快，不僅自動自發的幫忙升火煮些簡單的料理，還願意替他上山查看山林中那棵高聳的神木。

　　那棵歌斐神木在鎮上被傳說，是亞克人先祖從引路人那裡獲得，作為承諾未來要將亞克鎮的居民帶往迦南淨土的證明。

　　身為一名外來者，他不懂那棵神木的重要性，但既然要假扮諾歐亞，那麼也得將假扮對象的責任一肩扛起才行。於是，他就代替諾歐亞，承接下照顧神木的職責，一連好多年不曾間斷。

　　門口處傳來細碎的碰撞聲，利紋回過神來，他聽見那人在脫靴子的聲音。

　　利紋其實在心中對他感到有些愧疚。

　　即使他們都是假扮的，讓對方真的以為自己是諾歐亞，還是有些彆扭及慚愧。他沒有去澄清自己不是諾歐亞，因為那同時也會拆穿對方的偽裝，但繼續的欺騙下去，他也會良心不安。

　　那個年輕人或許本來是要往山林裡逃，卻遇上大雨，正好，他知道席恩‧諾歐亞的家在林子裡，又正好，他遇上了一個瞎眼的老頭子，心存僥倖的想暫時頂替席恩的身分住下，沒想到利紋也沒有戳破他。

　　只是利紋想不明白，這孩子可以趁機偷走他的糧食與雨具逃走的，但他卻沒有這麼做。

　　「神木的狀況看起來不太好。大雨連下那麼多天，土壤的水分太多，加上陽光不足，似乎不太樂觀。」

　　利紋可以聽見水滴在鐵製鋤具上的聲音，心裡想著的也是同一件事。要是雨再不停，就算那棵「路標」已經堅忍了幾百年，還是會撐不過去的。

　　在歷經了幾場戰爭、幾場生死與幾場天災之後，他卻還活在世界上，讓他感受到無邊無際的孤獨。有時候也很氣憤的想，自己到底有什麼資格可以活得比那些死去的人還要久，卑鄙的自己、無用的自己，就這樣殺了一個人還取代他活了下來。這些罪惡感日以繼夜的壓在他身上，直到有位亞克人發現他雙眼失明，親切的帶領他前往神木的所在地，他才第一次與歌斐神木相遇。

　　神木的繁盛與無聲的寬容，讓他初次體會到活著是一件美好的事。

　　利紋開始愛上亞克鎮與亞拉拉山林的一切，他學會跟那片樹林一同呼吸，一同感受大地的脈動，於是就算生活再怎麼困苦，利紋就是無法丟下這一切逃走。

　　對他來說，這裡已經是他的家了。

　　但這位年輕人，是基於什麼原因留下的呢？

　　「雨下了這麼久，後頭山坡地也會鬆動，可能會埋了那棵樹。」

　　沒有獲得回應，興許是他的語氣聽起來太過冷淡無情。

　　利紋並不是那種時不時將情感表現出來的人，但也不代表他沒有情緒。

　　年輕人只是乖巧的將雨具擺回原位，但帶著些微顫抖的聲音沒有騙過利紋敏銳的耳力。那些透露情感的線索像是在斥責利紋太過平淡的帶過一件關於生死的事。

　　「老爹餓了嗎？我們還剩乾扁豆和一些小米，我可以把他們一起煮成粥。」

　　「孩子。」利紋輕聲的叫喚，但其實他也不曉得有什麼事要吩咐。他心裡有股鬱悶無法宣洩，而利紋自己很清楚，他跟這孩子一樣還不想跟那棵樹道別。

　　「嗯？」年輕人輕聲的回應著。

　　「狀況很糟嗎？」

　　「可能只是我大驚小怪。」年輕人刻意的想以笑意安撫老人，卻顯得有些強顏歡笑。

　　「放心不下那棵老樹吧？」利紋緩步走向鍋爐，拐杖觸地的聲音顯得相當沉重，每一下都壓在年輕人的心上。而利紋很想知道，這孩子去看神木沒幾次，怎麼也有這麼深厚的擔憂與不捨？

　　「我的經驗沒有老爹多，也不曉得那棵神木到底撐不撐得過來。」這次年輕人沒有遮掩，反而坦率的表達他的惶恐不安。

　　「生死自有時。老神木既然可以活個幾百年，那麼祂就有祂的方法度過災難。孩子，生長在地上的生命都是堅韌的，即使是死，接替他後生的生命也會替他堅忍的活。」利紋不是刻意要話中有話，但這的確是這好幾年來，他從歌斐神木的生命力裡參透的道理。「我想，要那棵老樹死了，祂才會開花。」

　　就像所有的生命一樣，有些死了，剩下的那些才會懂得怎麼活。

　　利紋不覺得這孩子會不懂這道理。他們都經歷過戰爭，知道在那些可怕的殺戮中求生是多麼困難，卻又比那些壯烈死去的人還要苟且，而那些死在戰場上的同袍，悽慘的死或壯烈的死，都教會他們這些苟活下來的人怎麼繼續活，背負著他們未盡遺志的活。

　　「配個馬鈴薯湯吧？」年輕人這次的語調聽起來較先前的輕鬆，似乎釋懷了些。

　　利紋和藹的笑了笑，心裡有股從來沒有感受過的飽滿情緒。

　　這幾天以來，利紋總是孩子、孩子的叫他，心裡也就真的把那年輕人當成了自己的孩子了。

　　在來到亞克鎮之前的事，利紋其實已經記的不那麼清楚，關於過去的家鄉、家人、愛過的人、傷害過的人，就如同一場夢般的過眼雲煙，像是前世的記憶那般朦朧。

　　如今的他，作為「諾歐亞」的記憶遠清晰過「利紋」，但若自己有個孩子，或許就會像與年輕人相處的這幾天一般，被那飽滿的情感填滿靈魂與心靈，過著每一天，而這才算是活著吧。

　　如果這就是人們所說的幸福，那或許這是他人生中最幸福的三天。

　　接下來發生的事，猶如是宣告他不配擁有這樣的幸福。

─待續─

本著作係採用創用 CC 姓名標示-非商業性-禁止改作 4.0 國際 授權條款授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