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謙化踏進那個從好久以前就不曾變過的門檻,看見小小的廳堂裡塞滿了神桌、神桌前擺的大圓餐桌、幾張老舊的木製圓板凳、和一台窩在角落的老電視機,螢幕與聲音開著,但吳謙化無法辨識那是在播放什麼節目。

  他的父親原本背對著他看電視,直到吳謙化的姑姑拍了拍那瘦削身軀的肩膀,用手簡單比劃了一下,老人才回過身來。吳謙化這才看清楚父親的臉蒼老許多,皺紋與花白的短髮是為了懲罰自己久久回來一次家鄉嗎?

  他父親坐在輪椅上,是姑姑幫他轉過身來。

  老父沉默的點了點頭,手又比畫了下,是想問吳謙化吃過晚飯了沒有。

  吳謙化也簡單地回了幾個他離家後就不曾再用上的手勢。還沒吃。

  阿姑立即笑著說:「你去放行李,我去熱菜。」

  吳謙化點了點頭,提著行李袋就躲進他好久沒回來的房間。

  房間很小,但打理得很乾淨,可見有人替他維持這間房間好長一段時間了。

  稍微整理了下行李後走出房間,到正在灶前翻炒著青菜的姑姑身邊。「阿爸是怎樣了?怎麼坐輪椅?」

  吳謙化沒有刻意壓低聲音,反正他的父親聽不見。

  「車禍啦,但不嚴重,休息個幾天就好了。」

  「好好的,怎麼會車禍?」吳謙化皺眉。

  「那天就從修鞋鋪回來的路上,有年輕人邊騎車邊玩鬧嘛,你爸已經閃很遠了,還好他們有及時轉向,才只是擦撞而已。」

  「爸還在幫人修鞋?」

  「廢話。要不然你生活費誰給?」

  「我都說我自己會賺了。」

  阿姑不以為然,灑了一大把鹽巴在鍋裡的青菜上,「那你現在什麼工作啊?都不回來報個平安,也不知道我們多擔心。」

  這倒是問到吳謙化的痛處了。

  他現在沒有工作,沒有出版社想起他的書的時候,他就同等於無業遊民一樣。

  「啊怎麼不講話?」姑姑熟練的將菜餚盛盤,「你不會是沒有工作吧?」

  「有是有啦……」

  「被辭工作?」姑姑很是緊張,畢竟在她眼中,吳謙化永遠是個孩子。作為孩子,對於社會上的凶險還是一無所知的。

  她將菜擺上餐桌,又回頭去準備熱一鍋焢肉。

  吳謙化給自己添了一碗微涼的白飯,坐到餐桌上,跟著父親一起看那小小的電視螢幕。他父親感覺到他而轉過身來,看著他吃飯。

  沒感受到什麼壓力,畢竟從小到大,他父親都是這樣沉默的看著他,不該說話的時候沉默,該說話給他安慰、打氣或鼓勵的時候,也是這般沉默。

  有時候,就宛若空氣。

  唯有幾次關於他要出外讀書、讀什麼科系的時候,老父曾經給過意見,但那些意見也都是無聲的手勢。眼睛要是不看著的話,就好像不存在一樣。

  他有好幾次被反對讀語文科系的時候,就是那樣轉身就走。

  只要轉身,父親的語言就與他產生隔閡,他再也不用勉強自己去接收。現在想想,這樣的自己很是幼稚又卑鄙。

  「我現在在寫書。」

  吳謙化說完後就低頭大口吃起飯菜,他確定父親從唇語中讀懂了他剛剛說了什麼,但老父什麼都沒表示,只是靜靜的看著他。

  「寫書?賣的很好嗎?」

  姑姑的聲音瞬間變得有點刺耳,但吳謙化也只能故作冷靜,「普通啦。」

  「阿謙啊,姑姑現在是守寡的,沒丈夫、沒公婆才有辦法照顧你老爸,但要是沒姑姑,你阿爸要怎麼辦,你想過嗎?」

  他姑姑又端上了一碗公的焢肉放上桌,轉頭又去熱菜頭湯。

  吳謙化沉默,心想這關還是會來。

  養家的責任什麼的,好像父母含辛茹苦養大孩子是為了讓孩子反哺,雖然不將它當一回事太過不孝,但吳謙化不認為這也可以太過視作理所當然。

  家裡沒什麼錢,難道都該怪吳謙化執著去追逐夢想嗎?

  吳謙化停下了筷子,四目與他臉色嚴肅又有些衰老憔悴的父親對上。他的父親聾啞,聽不見也不會說話,從吳謙化還小,他與父親的溝通不外乎就是手語或是眼神,和簡單的文字。

  說不定這是吳謙化這麼追求文字能量的原因吧。不、不能說是追求,而是吳謙化天生就只會這麼一種表達自我的方式。

  「阿爸呢?為什麼不跟叔公借一畝田來種稻,還要去幫人修鞋?早出晚歸就算了,看吧,現在還出車禍只能在家裡休養。」

  「你這孩子怎麼這麼說話?你叔公都把田地拿去蓋工廠了,哪管的了我們家?」姑姑說的是吳謙化不想干涉的家務事,雖然是他們自己家的。

  在現今的農村裡,家人有分親的與不親的,叔公就是屬於有點親又不太親的,逢年過節會送禮,但其餘時候都不會想起對方。

  「我的書會賣的啦。」

  「尚好啦。」

  若無其事的再次把碗裡的白飯扒光,吳謙化才剛放下碗筷,就被姑姑收走拿去外頭清洗。

  小廳堂裡剩下吳謙化與他父親兩人,有點尷尬。

  還以為父親會說什麼反對他當作家的,但他的父親舉起手,比劃了下,只是要他去點枝香,跟祖先、還有吳謙化的媽報個平安。

  吳謙化照著做了。

  到神桌前的時候,他父親已經背過他,繼續看電視。

  吳謙化看著神桌上的神主牌,內心裡卻想起了那個死在台中火車站的茶行幽魂。他終於有空暇可以想想這個夢了。

  是的,他以為那是一場夢。

  什麼被魂附身啦、古早的八點檔劇情啦,還有那個在黑夜之中發出幽微光芒的末班車……怎麼可能會發生這種事的嘛,果然是想小說題材到連作夢都夢見什麼了嗎?這麼一說,這真的是很不錯的題材呢。

  謝謝媽。

  吳謙化在心裡小聲的道謝。

  他沒有與母親見過面,她甚至是他這一生的歉疚。為了將自己平安生下,母親在他出生時就過世,即使是在當今醫療發達的社會中,資源到不了的鄉村仍然三不五時就會發生這樣的事。

  他不知道該向媽媽謝謝什麼,但還是在心裡說了聲謝謝。

  回到自己的房間之後,吳謙化打開筆記型電腦,沒辦法連上網路是當然的,農村裡什麼都好像停留在上一個世代,只有不斷滋長的鐵皮工廠在進步。

  他逐一將那個宛如夢境般夢幻卻又寫實到不可思議地步的「末班車」印象,寫在空白的文書處理軟體上。

  房間外傳來響亮的蛙鳴,姑姑大喊著她要回家了,不用送。吳謙化應了一聲,還是覺得應該要送姑姑一下,才看見他父親在門口對著姑姑比了吳謙化看不懂的手勢。

  「他沒媽,獨立一點也是應該的啊。只是不常回家這點啊,唉,現在的孩子都是這樣的啦,我家那兩個也沒想過要回來啊。」

  他們在談論自己,吳謙化知道,因為姑姑刻意壓低了聲音,但吳謙化還是聽見了。就像遠處仍在運轉的工廠機器一樣,都聽得相當清楚。

  吳父沒有再用手語,只是沉默地看著他那站在門外、準備回到猶如空屋的家裡的妹妹。姑姑又說了,「現在的人沒有在寫信了啦,就算有電話,也沒人要打電話回來啊。這次不知道阿謙待多久,你啊,現在也不能去哪,覺得不自在,就看你的電視。」

  吳謙化看見父親先比了一個「算了」的手勢,然後又不知道說了什麼。

  「好啦,好啦。我家又沒多遠,也沒人等我啊,你覺得自己沒用那有什麼,我還不是一樣。」

  不知怎麼了,吳謙化突然好想奪門而出,躲到哪一片田裡大哭一場。

  但這裡已經沒有多少農田了,這才是真正悲哀的事,之一。

  所以他只能躲回自己的房間,在書桌前,依靠著筆電螢幕散發出的先進微光,抱頭,卻哭不出來。失聲的哀傷壓在心上,無處宣洩,連文字也幫不了他。


​ 

  為什麼呢?

  對一個先進的文明而言,為什麼養育它們的土地與農田,會這樣的被視作無用呢?曾幾何時,自己也成了那個無視這些的「先進」之一了呢?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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