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TORIA。

之三、

　　第一次與艾湘相遇的時候，艾湘才六歲。

　　潁後來在江底修行的日子裡，總有幾次想起艾湘，他想起他的時候就到水面上偷看，卻很正好都遇上端午前後，他對時間流逝沒有特別的感覺，但對艾湘來說，這位恩人總是出現的很準時。

　　在歪打正著的情況下，他們維持著一年一會的友誼。

　　只有友誼嗎？潁望著波光粼粼的江面，側頭深思卻百思不得其解，今年的端午天氣很好，潁卻覺得太過暖和，好想潛進冰涼的江底再睡一回，但他與艾湘有著不曾明說的約定。

　　艾湘的養父母是市集的攤販，為了餬口總是忙碌著，艾湘沒有玩伴，不是在家幫著養母做些手工、或是烹煮市集販售的小食，就是被寄在村裡一位書生家裡讀書習字。對艾湘來說，他的生命裡不一定要有潁，但艾湘卻總在端午的午後來到江邊等他。

　　如今這是第幾年了呢？

　　潁開始屈指算數了起來。艾湘七歲那年，他們什麼都沒做，那年端午午後有雨，一人一妖就坐在江邊，撐傘看雨。艾湘十二歲，他帶潁到街上遊晃、逛逛市集，但到處都是雄黃與艾草，讓潁不太舒服，後來潁帶他去鄰近小山上走走。艾湘十三歲，他養母生了一個孩子。艾湘十五歲，潁以為這七、八年間，欺負艾湘的那些孩子學乖，但他才發現沒有，那些孩子因為艾湘死裡逃生而心生畏懼，雖然已不敢大打出手，卻仍然會對他出言羞辱。

　　接下來的三年，艾湘逐漸成熟的容貌與性子，讓潁開始覺得他們之間有了隔閡，到今年那孩子也該是十八歲了，聽艾湘說他似乎書讀得很好，可能可以去考個秀才什麼的。

　　當潁還在細數回憶的時候，艾湘已經來到他的身邊，同他一起坐下看江水舞動陽光。

　　「來啦？」

　　「是啊。」

　　潁可以聞到艾湘身上的艾草清香，一年不見，艾湘已經是個俊秀青年，氣質溫文如玉，眉目之間散發的不只是男子的英俊，更有一分潁無法形容的魅力，就連臉頰上的那蠍型胎記都不影響他那氣息。

　　艾湘語調溫和從容，卻又自然成熟，潁還以為是哪個陌生人，可以用這麼熟悉的口吻與他問候。

　　「今年端午你又想帶什麼驚喜給我啊？」

　　艾湘側頭望向潁，潁從來沒有在艾湘面前隱藏過從髮間竄出的龍角，他知道潁不是人類，而是接近於龍的物種，但他從來不覺得害怕。艾湘與這個一年見一次面的妖精的情感，似乎比朋友疏遠，卻又有種更為親近的、無法言說的什麼。

　　潁回望盡艾湘的雙眼裡，心裡漾起一股陌生又讓他畏懼的未知東西，啃咬起他的心思。

　　「陸亘走了。」

　　「走？走去哪裡？」

　　艾湘移開視線，轉向江面躍動的波光，眼裡有些黯淡、有些迷惘，水光似乎映進他的眼底，艾湘的瞳眸也開始一閃一閃。

　　「去年冬天受了風寒，家裡沒錢，醫治遲了。」

　　潁暗暗的在心裡痛罵自己一聲，剛才竟沒發現艾湘的怪異。養育自己的養父就這麼病死了，家裡的重擔得由養母一肩挑起，然而家裡還有個五歲稚兒必須養育，艾湘不知道該繼續讀書好，還是與養母一齊撐起家計。

　　「我擔心姨娘跟章兒，擔心我的家，竟把陸亘忘了好久好久。我在私塾教孩子們寫字、讀書，賺點錢，回想起他的時候，竟已是今日。你說，好不好笑？」

　　艾湘輕描淡寫，潁卻發覺那並不是無關緊要、雲淡風輕，而是將一切擠壓在心底最深處的悲鳴。

　　「艾湘……」

　　潁輕喚他的溫柔語調正好勾起了眾多有著陸亘的回憶，艾湘自幼就因為胎記而沒有相似年紀的朋友，姨娘待他不薄但就是性子不大好，艾湘怎麼樣就是無法親近她，倒是姨丈總是知道怎麼逗他開心，會帶他上街，會安慰他胎記長在臉上不是艾湘的錯，也不要為爹娘的死自責。

　　陸亘曾經是艾湘的全世界。

　　「我好喜歡陸亘，好喜歡的。」

　　不知道為什麼，艾湘的告白深深的打擊著潁的內心。他一直都知道艾湘很親近養父的，但艾湘說的喜歡在潁的心靈激起漣漪。那好看的五官開始扭曲，泫然欲泣，卻沒有眼淚，潁明白艾湘的喜歡並不是養子崇敬養父那般的單純，而是夾雜了其他不能有的雜質。

　　「如果我沒有喜歡他的話，他是不是就不會死了？」是啊，他從小就是災星，將災難帶到他所走過的地方，或總會有災厄降臨在他所愛的人身上。

　　你為什麼不哭呢？

　　潁沒有問出口，但他卻感受到痛。他為艾湘的悲傷而痛，而在潁回神時，他已經吻上了艾湘冰涼卻柔軟的唇，後者先是愣了一會兒後，抗拒般的別過臉，又怕此舉傷害了潁的心，遲遲不敢看潁的表情。

　　「啊、啊，」潁不免心裡有些失落，即使他真的不知道自己出於什麼目的要吻艾湘，但他還是在被拒絕後，故作輕鬆的伸了個懶腰，「那麼，今年就先這樣吧。明年或許……就差臨門一腳了。」

　　潁差點脫口而出，像鬧彆扭一樣說明年或許不會再來，但心念一轉發覺這樣說話太傷人心，於是話說一半，後頭又變的喃喃自語了起來，碎念著自己修為只差那麼一點了。

　　但艾湘似乎對那段空白心領神會。他無法開口要求潁再像他小時候那樣，陪他到處玩遍一整個端午。潁不是他的家人，也不是那個喜歡到心會痛的人，他似乎沒有理由要求他每年端午都得來赴約。

　　即使艾湘願意親近的人、同時對方也願意對艾湘好的，除了陸亘，就只有潁了，但他還是點了點頭表示理解，沒有任何挽留的話語。

　　於是，那一年潁提早來，也提早走了。

　　而艾湘最終沒有看見潁是帶著什麼樣的心、什麼樣的表情離開。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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