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妳能看見我的心是什麼樣子嗎?」

  少年蹲在樹蔭下,雙手抱膝,俯首看著整齊列隊的螞蟻群。

  這裡綠草如茵,說來其實用雜草叢生來形容較為精準,微暖的風吹亂了她的長髮,她費勁的整理,但髮絲仍然會再次紛亂的飛舞,於是她放棄。「你知道的,我可以。」

  少年抬眼看了她一眼後,又專心的觀察螞蟻群,那眼神冰冷沉靜。

  「你討厭生命嗎?」

  少年笑了,「妳的問題很不專業。」

  她只能聳聳肩,「我只是心貌側寫師,不是心理醫師。」

  是的,她的職業在這個文明病日趨普遍及嚴重的二十二世紀,立場極其微妙。在為了治療精神官能症等精神、心理疾病,科學家們研發出了一種叫做心貌側寫機的東西,藉由催眠技術讓病患進入睡眠,而側寫師使用特殊藥劑及管路與病患連接,可以一起進入意識世界。科學家們說那個地方是趨近於夢、但更接近心靈的存在,但也因為互相連接心靈是危險的活動,因此能成為心理醫師的人,不一定具備可以進入側寫世界的強韌心靈。

  心貌側寫師這職業便誕生了。

  她在高中時代,就在政府大力推動的精神檢測政策下,接受過心貌判定。據說她的防衛機制太過強大,負責為她側寫的科學家在心貌裡只看見濃厚的大霧。因此,她在接受學校建議與推薦下,成為了這個世紀中第一批側寫師的一員。

  她看過很多潛藏犯罪者的心靈,很多都像眼前的世界一樣,是如此的風光明媚,卻又處處潛藏危險。可能充滿花香的草坡另一面是斷崖,寧靜的湖畔裡住著食血鱷魚,她也曾經在側寫時遭到攻擊,但發明側寫機的科學家再三保證,在那裡死掉就像在夢裡一樣,只會從中猛烈的醒過來。

  一切都只會像是做了一場噩夢。

  但從事側寫師好幾年了,她卻覺得噩夢一直沒有醒。

  「妳看過最糟糕的心貌,是什麼樣子?」

  「你不是最糟的。」她不想回想,所以只是敷衍。

  少年站起身子,聳了聳肩,「我沒病,當然不糟。」

  如此乾脆的放棄,想必是早已從她的雙眼中發現,她想起那一次的情景了。

  「那是個沙漠,沒有水,沒有風,只有大太陽跟滾燙的沙子。」她不知道為什麼要說出來,但比起自己的大霧,沙漠或許更加的可怕。

  「側寫對象在那裡用沙子雕塑出很多人,讓他們活動起來,像真人一樣,然後再把他們吃掉。

  他看見我後問,『妳餓嗎?這個人的心臟可以分給妳。』我拒絕了,而且好想逃跑,總覺得再待在那裡也會被當作食物。

  那個側寫對象是個連續殺人犯,因為太過聰明,而被檢調認為是裝瘋規避刑責。我不是心理醫師,但看到那麼瘋狂的心貌,我卻直覺認為那個人沒有瘋。我可以感受到,他接受自己的墮落,並且殺人,所以他在心貌裡持續吃人,而且沒有任何罪惡感。道德感在他的心貌裡,並不存在。」

  總覺得風變冷了,她蹲了下來,在泥土小徑上看見一隻椿象。

  在網絡發達的社會裡,人與人的溝通模式早就與她年幼時不同了。人們在網絡上生成自我,然而在極少與人實際互動的狀況下,心靈空白的那一塊就扭曲出各種恐怖的東西。

  經驗告訴她,世界上並不是只有那個人在自己的心裡吃著人。而她知道,那個人只是把吃人的渴望,在現實裡付諸行動罷了。

  但擔任側寫師的幾年裡,這些心貌的可怕並不是她真正的恐懼來源。而是她疑惑,為什麼接觸了無數顆心靈,卻無法看清楚自己的。為什麼那裡總有大霧,而且除了霧之外就什麼都沒有了?

  頭好痛。她抱住自己的頭,不想去聽風的聲音,那裡似乎有好幾個人的心貌在那裡大叫,渴望著注目、渴望著愛。

  當回過神時,樹林與草叢早已不見蹤影,她對著白色的天花板大聲哭喊,眼淚不斷的從眼眶湧現。一個穿著白袍的男性在她手臂上打了一針鎮定劑後,她才開始舒緩過來,甚至有了睡意。

  她終於發現,剛剛並不是她在替人側寫心貌,而是自己被側寫了。「為什麼不是霧?」她還在恍惚時,不經意地將不解問出口。

  那個替她側寫的男性,輪廓與那少年有幾分神似,但又穿著白袍,看來是身兼測寫師的心理醫師。「妳接觸過太多的心靈,妳的心貌早就已經不是妳自己的了。」

  她嘆了口氣,繼續瞪向天花板。醫師告訴她的,是她早就知道的事了。「我以後會怎麼樣呢?」

  醫師遞過來一顆粉紅色的橢圓藥丸,是抗焦慮的藥物。雖然科技已經進步到能捉摸人心的樣貌,但在治療上仍然以傳統的藥物為主,一點進步也沒有。

  「妳會活下去。」

  那位醫師下了診斷,而她吞了藥物後,前面那針鎮定劑發揮了效用,讓她沉沉的睡去,而這可能是她這幾年來睡的最好的一次了。

  是的,她會在這扭曲的世界繼續不像個人類的活下去。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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