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有時候是狂躁的,山有時候是無情的;雪有時候是殘暴的,雨或北風或是旱季時的日頭也是。只有人的劣根性與世界的無常,是時常的。

 

(photo via stocksnap.io)

 

  她站在舞台後台,雙目輕閉,深呼吸、再深呼吸一次,摀住雙耳,試圖將自己暫時帶離外頭太過亢奮的現實。家鄉的景色在心底渲染開來,鳥語花香在記憶裡復甦,她上學總要經過的路上能看見海天一色。在那裡,時間像是停滯了,每天的生活都是前一天的輪迴,無聊,但卻是讓人懷念的無聊。

  「總有一天,我要離開這裡。」菲妮是她從小感情就好的摯友。人們都說她們像親姊妹,但只有她們自己知道,關係不需要非得依任何準則分出個高下,在她們之間,彼此是對等而自由的。

  「這裡不好嗎?」她問。

  「很無聊。」

  「你也覺得我很無聊?」她又問。

  「我又沒有那麼說。」

  菲妮沒有那麼說,但她就是理所當然這樣想了。從小到大,她哪兒都沒去過,就一直待在這前頭臨海、後頭靠山的小鎮,也不懂要怎麼拿外頭跟這裡比。這兒四季分明,照理說景色依著氣候變化也是變化,但年年都看著一樣的變化,也就形同沒什麼變了,難怪菲妮覺得這裡無趣。

  「說不定妳以後的人生比我的還要精彩喔。」與其說鼓勵,菲妮的語氣比較像嘲笑。

  這樣不好嗎?她不喜歡改變,自然也一直認為菲妮也不喜歡。「那妳打算去哪裡呢?」

  「去海的盡頭。」菲妮的微笑看起來自信滿滿,好似海的那頭有什麼,她老早就知道了一樣。「我要離開這座小鎮,離開這個國家,投向自由的懷抱。」

  「啊……」小鎮沒有不好,不好的是國家。

  「妳也知道吧?山的那頭狀況很不妙,已經有不少人被抓起來了。他們也沒做什麼,就是在路上唱了首歌,歌頌一下我們自己的傳統、說一些世界無常的故事,就被抓起來關了。這些都是我爸爸說的。」菲妮的父親經商,以往是一年十二個月裡就有十個月不在家,這幾年倒看他不再出外奔波。

  這小鎮背著山,地理位置得天獨厚,像個境外桃源,當帝國入侵、併吞這座島的時候,這裡沒有受到一絲一毫的傷害,就連山那頭的種族大屠殺,在這一頭都還只是傳聞,像鬼故事用來哄不睡覺的調皮孩子。

  「他們就快來了。」

  菲妮一語成讖,只是她也沒來得及逃走。

  就在菲妮說要去海的盡頭那一年,雪還來不及落下,鮮血就先染紅了海岸。

  入侵這座島的帝國軍隊踩著整齊的步伐,踏碎了停滯在小鎮裡的幸福時日,從此,小鎮的命運之輪開始轉動,也開始扭曲變形。

  那一年秋天,楓葉沿著山稜線紅了,鎮長、以及他手下各單位的各級幹部,甚至是街長都被逮捕,不僅如此,涉嫌參與反抗帝國運動的人們,也在沒有實質證據的指控下,一齊被押送到海邊處刑。菲妮與她的家人也在那群陣列中,只因為她的父親在好久以前,曾與反叛份子做過一筆交易──那時候帝國甚至都還沒來這島上。

  她躲在家裡,就算離海岸很遠很遠,還是摀住耳朵,緊閉雙眼,不停哭泣。

  或許是不敢聽自己的哭聲吧?那些人會不會只因為她哭了就抓走她和她的家人?「會喔。」菲妮的聲音出現在耳畔,就像她還在她身邊,不曾離去。「不可以為我哭泣。」

  她只好加大雙手的力氣。

  不要聽、不可以聽,那都是幻覺。

  回過神時,她竟是蜷著身體,在房間的角落哭到精疲力盡。

  哭累了,反而神智清楚了。

  城鎮裡外都好安靜,這裡從沒這麼安靜過。鄰居孩子們玩耍時的歡笑哪裡去了?海的聲音還在嗎?落山風的聲音呢?那隻總在傍晚時分,停在前院樹上聒噪叫幾聲的烏鴉呢?沒有菲妮的世界,原來是這個樣子啊。

  「所以妳要永遠記得我。」

  眼淚又奪眶而出,從眼角不停滑過臉頰,流經耳廓的時候竟已經涼了。

  我要記得妳。我要永遠記得妳。就算這世界只會有更多苦痛,我都要用盡力氣活下去,替妳見證這個無聊的世界將航向什麼樣的未來。

 

  「露西絲小姐,時間要到了。」

  她睜開雙眼,她的幕僚長與化妝師站在她身邊,蓄勢待發。化妝師手上的刷具在她臉頰上來回幾下,替她遮去時間在臉上輾壓出的痕跡。

  菲妮曾經想去的海洋盡頭吹起了一陣思想啟蒙的風,在島的這邊推翻了帝國君主專制。世界開始變得混亂,人們為了爭權與利益開始崩壞社會秩序,後續也興起了好幾次血腥革命。露西絲不顧家人反對,在幾場革命戰事中參加後援,以努力習得的一身醫術救了無數人。

  無論是發動革命的人、還是帝國派出的鎮壓兵力,她都救。

  有時候,她會在一些年輕人被暗紅血漬與汙泥弄髒的臉上,看見菲妮;有時候她會在砲火隆隆中聽見菲妮的聲音在笑她:「看吧,妳的人生確實比我的還要精彩吧!」

  一路走來真的非常艱辛吶。那些腥紅的記憶仍然鮮明,所有戰爭的聲音填補了失去菲妮時的寂靜無聲,如今,是舞台外的歡呼聲音穿透她的回憶,將她拉回現實世界。她覺得那些呼聲聽起來好冷。

  「露西絲小姐,待會請記得千萬不能提任何有關過去惠爾島大屠殺的事。您知道,有些人不喜歡這個話題,會給人留話柄說您撕裂族群。」

  「這個時間點不提這個話題,會不會太無聊了?」

  「咦?」

  她瞇起雙眼,像是在對她的幕僚長笑。要是菲妮活著跟她一起長成所謂的大人,今天站在這裡的肯定就不是她了吧?就只有今天,她想稍微說些什麼,不行嗎?

  「再過一個月就要大選了,這關乎您是否能連任總理大位,才不是無不無聊的問題!」

  是啊,其實這一切跟無聊不無聊都沒有關係。露西絲窺看舞台,在刺眼的光裡,她看見菲妮與那些葬身在家鄉海邊的人們,藏在台下每一張逆光而模糊的臉孔背後。

  當年她只有十六歲,如今也四十個年頭了啊。

  「真可惜啊。」她說。

  「請您保證,您不會提大屠殺的事。那是時機成熟時才能提的事。」幕僚長深諳露西絲有時不按牌理出牌的性子,一臉糾結,希望這位最高領導人不要臨時添亂。

  

  海有時候是狂躁的,山有時候是無情的;雪有時候是殘暴的,雨或北風或是旱季時的日頭也是。只有人的劣根性與世界的無常,是時常的。

  惠爾島上的歌是這樣唱的。

  但是,有時候人還是可愛的,也是可以愛的。她想這麼相信。

 

  露西絲坐在曾經是帝國統治者的位置上也一陣子了,還是搞不懂什麼時候該說什麼、什麼不該說,很多時候、很多事也不是她一個人說了就算。其實她也不知道時機要怎麼樣才能算成熟,會不會這個時間點不提,就沒有下次了?跟她一樣年紀,知道曾經發生過大屠殺的人們已經相繼逝世,世代正在交替,記憶就要被時間帶走了,她總有一種,再不去記得就不會有人去記得的感覺。

  她計算著她該走幾步才能走到用鮮花布置的講台前,該走多快才能展現一國總理的穩重、從容與大度,腦子裡想著那些應該與不應該,但總有一些世人認為的不應該,其實是應該的。她轉過頭來對她的幕僚長說:「今天不行。」

  「什麼?」

  露西絲轉身投入刺眼的燈光之中,支持者的歡呼聲熱烈起來,變成轟天巨響。她堆起人們都喜愛的親切微笑,舉起手揮了揮做為招呼,她站上講台開始發表演說,她照著幕僚為她擬定的稿子做了很多承諾,也不知道她未來做不做得到,但有件事她一定要說──

 

  「今日將成為一個意義非凡的紀念日。人之所以為人,是因為我們有心、有智慧,來幫助我們面對與反思過去的錯誤。為了進步向前,痛定思痛是應該也必須經過的過程,因此,我們未來將花這麼一天來永遠紀念那些曾經在帝國軍隊手下喪命的──」

 

  菲妮。在妳逝世的第四十個年頭,我要用我所擁有的一切紀念妳。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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