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其實不是我的第一本辛波絲卡詩集。之前有買過《黑色的歌》,有幾首詩與這本詩集有重複收錄。不過寶瓶出版的這本詩集,將辛波絲卡一生的創作,篩選精華之後濃縮成一本,在讀詩的同時,似乎也閱讀了辛波絲卡創作的成長與蛻變軌跡,是很有意思的。

 

 

  就如這本詩集所說,辛波絲卡的題材很生活化,字句讀來大多都是親切的,但在這之下,卻潛藏著對生命深度而嚴肅的思考,每一首詩都是極具智慧的詩作。

  如〈在一顆小星星底下〉:

  

  靈魂啊,別譴責我偶爾才保有你。

  我為自己不能無所不在向萬物致歉。

——p.102 〈在一顆小星星底下〉

 

  這首詩不斷在致歉。致歉的對象越來越抽象、越來越貼近精神最高層級的某樣東西,而詩人與讀詩的我們越是致歉,就越是察覺自身的侷限與框架。

  於是:

 

  我知道在有生之年我無法找到任何理由替自己辯解

  因為我自己即是我自己的障礙

  ——p.103 〈在一顆小星星底下〉

  

  所以,田馥甄那首為了回應這首詩而誕生的歌是這樣唱的:「原來最大的懷疑總有最渺小的自己。」

 

 

  抬頭仰望的太陽若只是一顆小星星,那麼人類的存在該是多渺小啊?辛波絲卡簡單又直接的道出身為人類,「我們就是我們自己的障礙」,我們因此而渺小。這首詩中的致歉成就了真摯的謙卑,而這其中正是生命的智慧。

  又如〈俯視〉:

 

  所以這隻死掉的甲蟲躺在路上,

  在陽光底下無人哀悼地閃閃發光。

  瞄它一眼總引人思索:

  它看來一副並未發生什麼大不了事情的模樣。

  重大事件全都留給了我們。

  留給我們的生和我們的死,

  一個重要性被渲染、誇大的死亡。

——p.114 〈俯視〉

 

  似乎也有異曲同工之妙。人類看重死亡的程度,與大自然中一隻甲蟲的死相比較,一種過度荒謬的輕盈油然而生,在自然的法則之前,就連死亡也微不足道,那只是構築這個洪荒宇宙的一個環節。

  〈俯視〉像是在嘲笑人類渲染、誇大了死亡,但這或許並不是詩人的本意,蘊含在其中對「死亡」的思考,藉由文字紀錄與傳承下來的智慧,才是重點。

  回過頭來讀〈葬禮〉。這已經是我不知道第幾次讀到這首詩了,但還是覺得它很有趣。

  〈葬禮〉全詩由破碎對話組成,那些出現在葬禮上的話是多麼稀鬆平常,一方面將葬禮的沉重與哀傷刪減去,讓人不禁想起〈俯視〉裡的那隻甲蟲,另一方面,純粹以平易近人的對話堆砌成詩,也突破了我對詩的想像,讓人不禁想問:「這樣也能寫成一首詩?」

  但這的確是一首詩。

  在讀完這本詩集的隔天,有位詩人對我說楊瀅靜〈關掉的時間〉敘事感有點強烈,每次讀到這種詩的時候,都會有「這樣的詩OK嗎」的疑問。於是我花了一整天在想:「為什麼敘事感重的詩可能是不OK的?」「什麼是OK的詩?」「什麼是詩?」「什麼是寫詩?」我不寫詩,讀詩也是初心等級,更不是什麼科班出身,這些問題對我來本該是遙不可及,卻突然來到我面前。

  然後我就想著這首〈葬禮〉。

  那位詩人說,他話中「敘事感強烈」的意思是行文較直白的意思。我仍然想著這首〈葬禮〉。那位詩人又說,敘事感強烈的這種詩他也寫過,但寫詩的前輩就是不喜歡這樣的詩,過稿的機率也非常低。我仍然想著這首〈葬禮〉。

  我想著這首突破形式、突破傳統技法的詩。

  當我們談論一首詩的好壞,引用的那一套準則是會變動的──或許能過稿的詩就是好詩,但過不過稿、該用哪一種傳統書寫、或是要用哪種華麗的字眼填裝,都不過是一種優劣的判準。但一首詩有沒有被書寫的必要,不該是拿這樣的判準去比擬,在展現其內在本質的前提之下,展現的形式不該被拘束、不該被框架,辛波絲卡入詩的題材生活化、偶爾有這種突破對詩的既定印象的作品,就是對上述論點的最佳詮釋。

  雖然辛波絲卡的這些作品,可能在翻譯的過程中失去了它的部分韻味,有些詩則是意境太深,對相關事物毫無經驗的我反覆讀了,還是無法有所感悟,但我仍然不會認為它們是不OK的詩,「因為我自己即是我自己的障礙。」

  或許所謂大師的手筆,大致都是這樣,能以詼諧的角度,將日常書寫成魔幻的故事,偷渡隱藏其中種種屬於大自然、屬於萬物生命的肅穆與智慧吧。

  ——「但在字斟酌的詩的語言裡,沒有任何事物是尋常或正常的。」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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