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hoto via stocksnap.io

 

  好像夢。

  每天、每天的循環都是一樣的。起床、盥洗、出門上班,在藥劑科裡不是站在調劑線上,調配同樣的藥品、同樣的數量、同樣白的圓錠或橘紅膠囊,就是站上發藥檯,重複著同樣的話:「請問您的大名。」「請出示健保卡。」「請出示處方簽。」「您的領藥號還沒到,請稍候。」「請排隊,謝謝您。」

  趙千璇在重複的例行公事中感覺不到真實感。好像自己的靈魂與神識不在這裡,而是在更遙遠的地方,身體各種感知不屬於她。現實根本就是一場經常重複的夢境,無止盡的輪迴,不曾結束。

  偶爾,那位胎死腹中的李太太──她姓阮,有個美麗的名字叫雪慧──憤怒的臉會浮現在腦海中,尤其在她挨學長姐或主管罵,或是遇上態度極差的病人的時候。

  好像被詛咒了一樣。

  好像惡夢一樣。但是對趙千璇來說,夢是現實,現實是夢,毫無分別。

  「學妹,主任找你!」

  連美涵拍了拍趙千璇的後肩,嚇得後者縮起了肩背。「主任找我?現在?」

  她今天負責調劑,又是早班,等等病人一多會很忙,她沒辦法離開位置太久。

  連美涵明白她的質疑,嘴角竟帶有一絲不懷好意的笑容,「主任叫我代你班,你快點去找她。昨晚那件事鬧大囉。」

  昨晚?趙千璇很納悶,她昨天也是早班,就算是昨晚的事,也應該跟她無關。

  但她還是快速收拾了一下,趕緊前往主任辦公室。

  辦公室在藥劑科的角落,為了讓主任辦公心無旁騖,特別用玻璃隔出了一個小房間。趙千璇敲了敲門之後,看見主任抬起頭看了她一眼,並用手勢示意她進去。

  「坐。」

  趙千璇畢恭畢敬,坐在辦公桌的對面,等著主任將手邊的工作告一段落。

  主任敲打鍵盤的聲音快但缺乏節奏,喀搭喀搭聽了讓人心裡躁動。

  不要再敲了!住手!停下來!

  在趙千璇又犯起焦慮之前,主任的工作告一段落,終於正眼看她。「昨晚,有位在我們醫院做試管嬰兒的女士到急診室反應給錯藥,當班的藥師查看之後發現,三天前,我們把醫師處方中的荷爾蒙給成了免疫抑制劑,這位女士一時不察,吃了那些免疫抑制劑。很不幸,昨天她下午回診時被告知,植入的兩個受精卵中有一個失敗了,另一個還在觀察中,同時也被診間護理師發現藥品異常。病患認為其中一個受精卵會失敗,是因為我們給錯藥,昨晚在急診藥局外,情緒有點失控。」

  趙千璇心裡警鈴大響。

  既然如此,主任會找她來,原因不外乎是……

  「將荷爾蒙拿成免疫抑制劑的人,是妳。」

  趙千璇垂下了頭,不說話。

  「雖然沒有明確的文獻報告指出,免疫抑制劑會影響到胚胎在子宮中的發育,但我們還是得處理拿錯藥的事,給人家一個交代。告訴我,妳為什麼會拿錯?因為兩種藥位置很近?還是長得太相像?妳覺得我們該怎麼改進,好避免下一次犯錯?」

  「我、我不知道。」拿錯就是拿錯了,問她為什麼會拿錯,她也不知道啊。  

  三天前不就正好是連美涵臨時請假,小夜班隔天接早班的那一次嗎?她太累了嗎?但就算說出她以為的原因,聽起來就像搪塞責任的藉口。「我不知道。」她無意識間又說了一次。

  主任嘆了一口氣,「這空白的檢討報告書拿去寫一寫,明天交給我。今天下午請假,跟我一起去跟當事人道歉。」

  「……好。」

  結束與主任的面談,趙千璇離開辦公室後,無論她走到哪裡,哪裡就有竊竊私語與笑聲。「唉唷,特殊班嘛。」有人的聲音不小心太大,無法遮掩惡意,被趙千璇聽見了。

  遠處傳來什麼掉落在地上的聲音,又沉又重。

  趙千璇假裝沒聽見那些聲音,努力想把藥劑科裡的所有雜音都排除到她的世界之外,但聲音還是源源不絕,持續流入耳中與腦海。

  就連輸送帶的運轉聲都變成了惡魔在她耳邊嘲諷她:「妳不夠好。」

  世界模糊扭曲了起來。

  好像從小到大都是這樣。

  她做得再好爸媽都不疼,他們總是冷眼旁觀她的一切,甚至冷嘲熱諷。

  她真的不夠好嗎?好像真的不夠好,所以她才努力讓自己變得很好、更好,她才沒辦法放棄這份薪水不錯,又有點社會聲望的工作。

  

  「失敗品。」惡魔又在耳邊,用溫柔的語調嘲笑她。

  再怎麼好,也還是失敗品。

  

  她踩著空虛的步伐回到工作崗位,調劑完一個病人的藥品,不知道該不該將它送上運輸帶,傳給覆核的藥師。她一會兒大哭,視線不好沒辦法看清楚藥袋上的處方,一會兒恐慌焦慮,會不會又出錯?害死人了怎麼瓣?一整個早上就這樣在不安中度過,還拖延了整條調劑線的作業進度,又引來一陣謾罵與嘲笑。

  嘴是別人的,她管不著他們要說什麼,只好踩著一樣空虛的步伐,午休的時候去吃飯,下午到主任辦公室報到,跟著她一起前去貴賓室見那位太太。

  一直要到走進貴賓室前,趙千璇才發現,這一場拿錯藥的事件中,只有她一個人被推了出來。她拿錯了藥沒錯,但覆核的人、發藥的人呢?他們沒有抓到藥品出錯,難道就沒有錯嗎?趙千璇不服,同時也不知所措。

  為什麼只有她?

  主任正與那位太太介紹她,然而那位太太不領情,一個箭步上來,賞了趙千璇一巴掌。「就是妳!我的孩子死掉了!死、掉、了!都是妳害的!」

  那位太太失控抓狂,又想一巴掌打過來的時候,她的先生在一旁制止了她。

  趙千璇又聽見了惡魔的聲音,不斷重複著同一句話,同一場惡夢。

 

  「失敗品。失敗品。失敗品!失敗品!哈哈哈,妳是失敗品!」

  

  「對不起。」趙千璇忍著淚水,向那位太太九十度鞠躬道歉。

  雖然她認為覆核的藥師、發藥的藥師也都有錯,他們應該也要寫一份報告書,應該也要一起被挨巴掌,但算了。

  

  算了。

 

  她的世界好像崩解了。

  自尊與恥辱是什麼,很重要嗎?她又是什麼重要的人嗎?不過就只是名字會被印在藥袋上,出大錯的時候被推出面,挨罵、挨打,除此之外,她什麼都不是。

  甚至也不是人。

  人會犯錯,犯了錯會被原諒。但她不是。她沒資格。

  「對不起。」她又說了一次。

  「說對不起有用嗎?我要告妳們,我要告妳!告死妳!!!」

  在那位太太說要告死她的時候,趙千璇發現自己早就已經死了。

  在金字塔的最底端,她死成機器的一部份了。

  身為機器,應該不會感到痛才對。那一巴掌還在臉頰上發紅發痛,但她麻木了,從臉麻木到腦,從肉體麻木到內心。世界正持續不斷把她抽離出去,排除在外。

  

  沒關係,這樣就好。

  如果要這樣活下去,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這樣就好。這樣就好。

 

  「失敗品,甘願做個失敗品嗎?嘻嘻、真是個廢物!」

  惡魔的聲音中有那位太太的聲音,也與阮雪慧的聲音交纏,也與連美涵、與趙千璇的師長父母重疊。世界的聲音就像惡夢中的魔鬼,「妳這個廢物!廢物!告死妳!」

  

  因為是在惡夢裡啊。

  活著本身就是一場惡夢,沒人將她當人看、珍惜或是愛護,也是沒辦法的事。

  她死撐著身心一直到下班,回到員工宿舍時終於忍不住,一頭倒在簡陋的床上。在昏沉的意識中,焦慮的自律神經仍不放過她,讓她在夢境的浮沉之間受著譴責,她睡著了,又像沒睡著,等到她鬧鐘響了,一天又開始了。

  她到底是睡著了,還是睡醒了呢?

  趙千璇覺得無所謂。

 

  手機提示音接在鬧鐘後響起,她滑開螢幕查看。

  來信者是王鎮邦,信件的標題很奇怪。

  「醫療菁英栽植計畫」?

  趙千璇還不知道那封信裡記載了關於她人生的所有事,從她的基因組成開始,一切都是註定好的。惡夢就是她的一輩子。

  她伸手滑開了電子信箱──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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