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TORIA。

（內有劇透，請斟酌點閱。）

　　做為一本推理小說，《虛假滿月》給予讀者的，已經超越此類型小說的界線。

　　除了近未來的科技時尚感，作者淵博的學識自然融入其中，引用神話的典故、古代或近代哲學思想、甚至對國際局勢脈動的掌握云云，增添作品的深度與厚度，更表達了對於當今社會現象的跨時代針砭與關懷。

　　《虛假滿月》並不是一本相對好讀的小說。

　　作者拋出非常多有趣但冷門的專有名詞，意在使讀者能夠融入那個世界觀的想像──二十一世紀近未來，科技發展快速，人們生活越來越便利，娛樂產業也越發重要。

　　主角嚴拓即是一間遊戲公司的負責人，受邀參加遠在人工島上舉行的遊戲產業年度盛事──滿月嘉年華。藉由嚴拓此行與其間發生的種種案件，讀者的視野也隨著他的思緒漸漸擴展，從娛樂性質的遊戲到宛如煉獄的戰爭、從虛擬到現實二者界限的模糊、從個體的漠不關心到集體承擔共業，就像月亮盈虧的週期，在對未來的想像之中，游善鈞重現的是歷史的輪迴，以及無法從歷史中記取教訓的人類心態。

　　「在我們看不見的地方，戰爭持續發生。」

　　卷首引言的這一句話貫穿整部作品，在故事尾聲引起共鳴，讓人戰慄、愧疚與憤怒，甚至恐懼，同時也帶出了它蘊含的層次之深遠。

　　首先呈現的是高端科技的一體兩面性。

　　曾經在NASA工作並且享有成就盛名的溫絲博士，在與嚴拓的一次對談中道出，火箭與導彈的動力原理是一樣的，二者的差異只在於搭載的東西不同。隱隱暗示，應用在遊戲上的高端科技也具有兩面性質，既能帶給人們幸福與成就感，同時也能是遠端操控著戰爭機器人的殺人武器，一面化身為天堂、一面製造著地獄。

　　嚴拓的回應非常微妙。他說，這種兩面性跟人類很像。

　　在此帶出了關於人性的第二個層次。

　　《虛假滿月》花了非常龐大的篇幅在營造那個時代背景，尤其是某處正在發生戰爭、或可能發生戰爭，穿插於日常式對話或是主角的思維脈絡中，營造出一種動盪不安感，然而以故事中的登場人物而言卻遙不可及，如同虛擬。

　　「從這麼高的地方看過來，在那些人眼裡，我們真的還像人嗎？」（p. 33）

　　原本是在感嘆水晶塔的高度，卻又暗喻人類群體之中的確有一部份人將自己區隔開來，在距離產生的情況下，人型變形縮小扭曲，人看起來不再像是人。高度不再只是物理單位，還是計算社會階級、文明開發程度、國家權勢影響力等等的代名詞。

　　為了方便、或為了能繼續在高物質水平的社會生存，人們習慣將這些看不見的人從自身認同的群體裡排除，視而不見。

故事遊走至此，屬於遊戲的虛擬時空與現實立場開始顛倒，人們聚集在滿月嘉年華談論著遊戲、談論著科技新技術，被當作恐怖份子的反戰團體近在眼前，又有多少人意識到遠方的戰爭，比起遊戲中的世界，其實更貼近我們自身？

　　「沒有養成追求真實的習慣，就沒有辦法分辨真實和虛構。」（p. 73）

　　曾是戰地記者的杰瑞德如是說。

　　像是一記當頭棒喝，從這裡開始帶出的是關於戰爭的第三個層次：

　　「因為置身事外，所以才以為真的能置身事外。」（p.220）

　　在人類這一大共同生命群體之中，置身事外是不可能的事。但知道歸知道，能真正意識到這份重量的人微乎其微。

　　「知道」與「意識到其存在」被明確的劃分開來。

　　人們知道有戰爭，但若非身歷其境，是很難真正意識到戰爭的可怕。

　　作者在表達這點上做了極高明的處理。

　　故事中不斷聚焦在滿月嘉年華、嚴拓的個人成就與交友關係、每一場活動的歡騰喧鬧等等，不經意透露出關於戰爭的消息，或許也正是考驗讀者「置身事外」的程度──讀者會在最後驚訝地發現，《虛假滿月》中最大的謎團並不是溫絲博士如何掐死自己、或是李璇用什麼方法自殺，而是她們兩人為什麼自殺，而這份必須以死亡才能傳達的意志，正正與戰爭有關。

　　遊戲公司亞爾沃達斯利用虛擬實境遊戲「Home Wrecker」，當玩家在遊戲中大肆破壞自己的家時，實則被英美兩國的軍隊利用，遠端操縱戰爭機器，對無辜的人們進行血洗殺戮。

　　「所有的玩家，都是兇手。」（p.218）

　　這一刻起，自殺案件已不再只是關乎死者二人、或遊戲玩家單一個體的事，而是影響到人類集體的重大事件。（回過頭看小說的封面竟與故事如此貼切，遊戲風格的戰鬥機互相交鋒，究竟意旨的只是遊戲，還是現實中不斷發生的戰爭呢？）

　　整部作品在結尾處格局昇華，感性上令人悲傷憤怒、理性上發人省思，透出濃厚關懷，鼓勵人們從虛擬的世界中走出來，不再仰賴科技的便利，遮掩世界與人類集體的醜惡陰暗面，睜開雙眼，正視那一輪被過度美化的瘋狂滿月，連同永遠看不見的月球反面一起。

　　以推理小說的角度看，《虛假滿月》的謎團與手法簡單，沒有過於繁複的機關與心理詭計。雖然最後沒能交代李璇用來自殺的反重力裝置是否真實存在，這本書仍然非常值得一讀。

　　就像遲來的電磁脈衝，帶來人類對科技的信任崩解，卻也喚醒人類本就擁有的關懷、悲憫天性的，是主角嚴拓。在這一點上，與其說他是個偵探，不如說他更像一名時代的先知。

　　「不走出來，怎麼知道原來月亮和自己想像中一樣，並沒有比較美。」（p.236）

　　從虛假的華美謊言中走出來，才能繼續往前走。

　　無論是主角在書中曾說過「還沒放棄地球」（p.104），或是「Home Wrecker」破關畫面出現的是同時代表著完滿的滿月，揭發真相之後的篇幅呈現的是死而後生的氛圍，在種種悲傷情懷之中，卻有著希望的種子悄悄發芽。

　　即使文明會倒退，卻能與彼此更加緊密，使人類可以再次成為全體，而沒有任何人被丟下，那便是滿月所蘊含的另一面向涵義了吧。

※　本文刊登於《回到初衷》電子報2018年6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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