優秀如她,世界上還是有喬凡娜‧莫里蒂畫不出來的東西。

  人們不買她精通的卡拉瓦喬畫作,反而花錢花時間,讓她替他們畫肖像、或是靜態寫生,讓她做普遍畫家在做的活兒──複製實物實景。

  每個顧客都說她的肖像畫畫得最好,浮光掠影中,人們臉部任何一個細微的情緒她都能捕捉,轉化成每一條肌理紋路,構成各式各樣的臉。即使現在已經很少人要求肖像畫,人手一支手機自拍就足夠了,但喬凡娜的肖像畫就是有一種魅力,讓畫中的人們看起來被世界的光芒籠罩,他們就算滿臉愁苦,畫像裡的光輝卻總是包容,看起來充滿矛盾的衝突,卻又符合人性的自我欺瞞。

  喬凡娜空虛的瞪著畫布,心裡細數,已經有多久沒有接到需要畫卡拉瓦喬的工作了?

  人稱卡拉瓦喬,實際上叫做米開朗基羅的米蘭畫家,一生充滿嗜血打鬥,老是在逃,老是有人要砍下他的頭,諷刺的是,在諸多以宗教或神話為主題的畫作中,卡拉瓦喬畫了不少被砍下的人頭。

  前夫羅貝多在離婚之前曾對她說:「妳就像卡拉瓦喬,妳是他一生的縮影。」

  是的,她知道。

  在遇上羅貝多之前,她是帶刺的玫瑰,她是繁景堂裡最美豔的紅,也是最危險的紅。就像是「茱蒂斯斬殺敵將」中,寶劍穿過敵人頸項,流淌在純白枕被上的紅,刺眼,可怕,人們說畫裡說著的是女英雄的故事,整幅畫卻只彰顯了暴力血腥,沒有其他。

  無論在古代還是現代,太過有主見的女人,都會被視為危險份子,她也就這麼習慣了武裝自己,成為真正的危險份子。比任何人都要刁鑽畫技,選了冷門的卡拉瓦喬,學會在神的故事之中冷酷。

  出乎意料地,她愛上了羅貝多,而羅貝多也愛上她。卻也不出所料地,她佈滿全身心靈的刺成了寶劍,刺穿每個靠近之人的脖頸。她沒有辦法迴避悲劇,她的性格本質就是造就悲劇的主因。

  「茱蒂斯啊,妳斬殺敵將,難道也斬殺愛人嗎?」

  她還在想著要不要拒絕這次的複製畫委託,無論是誰,花錢想買「帶著施洗約翰頭顱的莎樂美」,怎麼說都挺變態的。

  但這不是她想拒絕的重點,而是,這幅畫裡被呈上銀盤的頭顱正是卡拉瓦喬的自畫像,這讓喬凡娜打從心底抗拒,她不知道卡拉瓦喬是出自什麼樣的心情將自己畫上去的,或許是懺悔?她沒有答案。

  她不可能畫上自己的頭顱,但若不畫她自己的,畫卡拉瓦喬頭顱懺悔,是不是又搞錯了什麼?話又說回來,她要向誰懺悔呢?

  她就這樣一直反覆輪迴著自問沒有答案的殘酷問答,想起在比賽中贏過的同學甲乙丙,或是為了掙脫痛苦奔向自由,卻被她丟下的羅貝多與柯妮莉雅。

  現在,是不是又要多一個要愧疚的對象了?

  她摸了摸下腹部,還很平坦,但再過不久那裡就會隆起,到那時候恐怕就瞞不住了。

  「唉。」她嘆了口氣,決定去拒絕這幅畫的委託。

  喬凡娜拖著闌珊腳步,走到畫室門口就遇上了林布蘭──她的現任丈夫,約瑟。

  「怎麼了?」約瑟正好聽見那口氣嘆得深沉,原本有些壓抑的心情更加不安。這幾天陪著維梅爾逗弄他那剛出世的第三個孫子,似乎是什麼開關被打開,原本鐵嘴討厭孩子,現在倒想著有個孩子也挺好,就是不知道喬凡娜的意思,好不容易提起膽子想來問問她。

  不知道約瑟的心思,喬凡娜只是笑了笑,「沒事,只是這次的畫我畫不出來。」

  「真沒想到妳也有願意投降的時候。」

  「要看對象。」喬凡娜將作畫用的圍裙脫下來,上頭沾染不少顏料,色彩繽紛,與她身上的黑襯衫、黑西褲呈現對比。她想起她筆下的那些肖像畫,與卡拉瓦喬的畫作也是這樣的對比色,到底哪個比較貼近她自己呢?「要去外面吃晚餐嗎?」

  「時間晚了,妳準備起來也不方便,在外頭吃過再回家,怎麼樣?」

  約瑟的微笑很溫柔,有時候喬凡娜會在裏頭看見羅貝多的影子,讓她搞不清楚她是還愛著羅貝多,還是單純看見了莎樂美在引誘她懺悔。她發誓,她不曾後悔與羅貝多分開,選擇約瑟,也不曾害怕旁人的閒言閒語,但偶爾還是會看見過去的幻夢泡影浮現,觸動她最深層的恐懼與遺憾。

  她點了點頭,沉默地披上大衣。

  「今天的妳很怪,那個工作很糟?」

  不,糟糕的是我。但喬凡娜沒有說出來。

  糟糕的到底是哪件事她也搞不清楚。

  所有的事,包含施洗者約翰的頭顱、包含正在她肚子裡醞釀的小生命、包含被她拋棄的過往家室,一直在她心裡縈繞,等著機會淹沒她。當她聽見繁景堂四號店順利開幕,而文森‧羅倫就是那個不在畫作上署名的神祕畫家時,她放棄對抗那些陰暗的怪獸,任由牠們啃噬她的靈魂。

  卡拉瓦喬生前也從不在畫作上署名,只有一幅畫懺罪式的簽上了姓名,畫的是「被斬首的施洗者約翰」。

  為什麼那傢伙不署名?總不會是因為卡拉瓦喬吧?

  喬凡娜心煩意亂,「你聽說四號店的無名畫了嗎?」

  「聽說了。」約瑟點了點頭,「沒想到是羅倫。真想親眼去看看,聽一號店的邁耶說,那一系列的畫作相當精彩。」

  「精彩?」

  「據說是以最簡單的技法畫出了『愛』。」

  「是嗎?」喬凡娜好像有點能夠理解,為什麼讓羅貝多那個工作狂理解什麼是「家人」的人不是她,也不是柯妮莉雅,而是文森‧羅倫。但不甘心的情緒也因此醞釀而生。

  「妳是不是還在想……」約瑟的臉色有些難看。誰都知道四號店的店長是誰,要他不多做聯想很難。

  喬凡娜心知約瑟愛上她是不快樂的,總要提心吊膽自己是不是只是替代,或是她心裡是不是還有羅貝多,或是和前夫生下的孩子。她心裡明白,只要跟約瑟有個孩子,關係就能鞏固,但約瑟不想要孩子,喬凡娜也不是很確定自己是不是很想要這個孩子,好讓自己忘記柯妮莉雅,這對那女孩不公平。

  她是卡拉瓦喬的化身,她應該要冷血與殘忍。

  懺悔時的疼痛,她擔得起嗎?但無論她做了哪個選擇,似乎都勢必要對另一方支付一輩子的愧疚了。


 

  「我懷孕了,約瑟。」她說。


 

  約瑟已經踏出畫室門外,回眸震驚的看著還在畫室內的喬凡娜,外頭走廊的燈光璀璨,與已經關了燈的畫室截然不同,喬凡娜感受到包圍著自己的黑暗裡有怪物。

  「如果你不想要……」

  「妳想要嗎,喬?」

  約瑟無比嚴肅的反問,讓喬凡娜有些吃驚,也抓不到頭緒。「你說你不喜歡孩子。」

  「我是問妳想不想要孩子,喬凡娜。」約瑟視線移開,喬凡娜知道那是他緊張時會有的反應。「我看維梅爾與他孫子玩得那麼愉快,好像有個孩子做陪也不錯。我也知道養孩子不能只有這種程度的覺悟,那關乎責任與愛,以往的我太懶,只想獨善其身,但現在我想為了孩子成為父親。」

  「但是我捨棄過一個孩子,我是個失格的媽。」喬凡娜感覺到她把自己的頭獻給了莎樂美,羅貝多的眼睛在約瑟的臉上看著她。

  「我沒記錯的話,柯妮莉雅應該也沒有禁止妳與她連絡。她有明確說過討厭妳嗎?」

  「沒有。」喬凡娜望著約瑟伸過來的手,有些猶豫,遲遲沒有握上。

  約瑟不以為意,反而笑了笑,霸道地挽過喬凡娜的手,緊緊握好。「很好,那她還很愛妳,妳也愛她,那還有什麼問題呢?為什麼要覺得兩個孩子妳只能要一個?」

  「你不討厭?」

  「我才是那個討人厭的傢伙吧?」約瑟苦笑著自我調侃,語氣卻又十分篤定。「妳要是真的那麼狠心拋下柯妮莉雅,我才要擔心。妳一定沒在畫卡拉瓦喬的時候照鏡子,那樣子很可怕。」

  「可怕?」與約瑟一同走出畫室,踏上回家之路,喬凡娜發現自己鬆了一口氣。約瑟沒有叫她拿掉孩子,太好了。她發現她想要這個孩子,也想要柯妮莉雅,她想要成為一個真正的母親。「你確定你不是想說冷血?」

  「卡拉瓦喬應該不是個冷血的人喔。」

  「嗯,我也是這樣想的。」要不然,他也不會把自己的臉畫在被斬首的歌利亞頭上。喬凡娜挽上了約瑟的手臂,「如果只是懺悔,你不要吃醋喔。」

  「誰會吃醋啊?」約瑟笑出聲,「我們改天去四號店看看,怎麼樣?」

  「去就去啊,沒什麼好怕的。」

  「說不定全世界只有我知道妳最膽小。」

  所以才選了卡拉瓦喬畫複製畫吧。

  原本的沉重感煙消雲散,或許是暫時的,但沒關係,她知道自己會越來越勇敢。「對啦,對啦,就你最勇敢。」

  「對了,妳的孩子,我要喔。」

  看著約瑟雙眼深情,喬凡娜紅了雙頰,「給我閉嘴。」

  始作俑者忘我地笑著,他知道那是喬凡娜說「我願意」的方式。

 

 

─番外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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