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森坐在上回沒能走進的教堂裡,輕闔著雙眼,暫時不想從世界接收任何色彩,只想待在黑暗之中。晨光透過眼皮形成肉色的紅,打壞黑色吞沒他的節奏,但沒關係,這樣很好。

  耳邊迴盪的是教堂裏外周邊的寧靜,除外什麼都沒有了。

  他獨自在這裡享受著死寂。

  這才是他想像的告別,而不是聚集了一大堆人,說那人的閒話、說這人的不是。告別式上的人們並不是來向死者告別,而是抓住活著的人做浮木,群居動物就得要與人在一起才能生存。

  但文森不屬於正常人類的範疇,人們說他怪,那麼他就是怪。他習慣與孤獨親近,而鄰近孤獨的就是死亡。

  無論是張眼或是闔眼,心裡那些最深層的東西通通跑了出來,不肯回去牢籠裡。他們像惡魔,或是其他可怕的東西。文森對他們心存恐懼,卻又因為釋放了他們而感到自由,膽小、懦弱總是只會逃避他們的文森知道,那些東西也是他的一部份,冰冷地、令人害怕地、自私地或是脆弱地,他看見自己最醜陋、最無知的樣態,感受到自己就要連骨肉帶魂魄一點也不剩的被黑暗燃盡,以一種完成傑作之後終將安息的古老幽魂的姿態。

  在完成那幅「麥田群鴉」之後,文森心頭浮現了很多想畫的東西,像是他趁清晨天未亮時走在石磚路上,看見的天空藍色、白色與紫紅色相互夾雜,在這些色彩中隱隱約約有著接近銀色的灰色,那樣魔幻的大自然樣貌讓他深受感動,這是他爬上好幾次窗台、做好幾次的星空研究都無法發現的美麗。

  但那種顏色肯定是顏料畫不出來的。

  終於,他連複製畫也沒辦法畫了。

  畫筆的重量讓他無法承受,顏料的色澤在他眼中已經毫無意義。

  他想畫的東西是他窮盡技巧也沒辦法畫出來的,那些太過悲傷的、太過可怕的,殘酷卻又異常妖冶的情感被他密封,壓在記憶最底層形成真正的黑暗之海。為了避免他們被喚醒,他一直不敢思考自己的畫應該要長什麼樣子,迄今為止,他的經歷、他的人生都是晦暗而沒有光的,這樣的人要怎麼樣畫出光鮮亮麗的畫?

  他試過拼貼顏色,但是失敗了。

  不就是因為走投無路了,他才選擇複製畫的嗎?因為複製他人的痛苦比較容易,文森不需要經歷自己的痛苦也能畫畫。

  法蘭茨問他「到底為什麼要畫」,他分明知道答案,但不敢回答。

  那句「沒有溫度」還在耳邊繚繞,揮之不去,而且越來越大聲,近似嘶吼地在他耳邊叫囂,無時無刻都挑起他最敏感的神經,渴望畫出有溫度的畫作。

  現在,文森已經明白他這輩子不可能再畫出任何東西了。

  「沒有溫度」並不能是一種溫度,但要他潛入那些痛苦至深的記憶,只為了畫出一幅有溫度的畫來,總有一天他會發瘋、被吞噬,或許就像梵谷那樣陷入精神病的龐大迷宮中難以自拔。

  既不能逃避「為什麼要畫」的大問題,又害怕發瘋而不敢畫,所以文森依著本能選擇了最容易的選項──放下畫筆,放棄畫畫。

  做為宣告,「麥田群鴉」是他最後一次的拚搏。

  或許之後他會任由社會價值對中產階級的期待溶蝕他的靈魂,直到沒有記憶可以影響他,直到他不會再有想畫的東西為止。他會這樣遷就地活著,不帶給別人困擾,也不讓自己太難過。

  放棄比死在自己的畫裡容易。文森這樣說服自己。

  所以他今天就要跟羅裕博、跟繁景堂道歉,把該說的話說完,或許道謝,感謝他們包容他的任性,接著道別,離開。少了他一個,繁景堂不會有任何損失,他也不會再讓誰失望,這樣就好,都好。

  有人的腳步聲在禮堂中響起,他不以為意,文森並不期待會有熟識的人來這裡找他,甚至希望沒有人能找到他。但他仍然下意識地去辨認,這腳步聲不屬於繁景堂裡穩重可靠的西奧、熱情但時而暴躁的高更,或是偶爾迷糊其實心思相當敏銳的莫內。

  文森睜開雙眼,看見一位衣衫襤褸的老人坐在隔壁排的木條長椅。

  那人臉部表情又悲又苦,皺紋刻滿污垢寫盡滄桑,但眼神卻炯炯發光,熱烈燃燒著火焰,與一般漫無目的飄盪在城市街道的遊民不同,好似他研究好幾年的某位偉大畫家,現在就活在這個遊民的體內。

  「你看起來是新訪客。」老人沉默了半晌,才向文森打招呼。

  文森自覺形跡可疑,加上他穿著好多天都沒換過的衣服,皺褶凌亂、頭髮沒梳理恐怕亂翹一把,或許身上哪裡還沾著顏料,可能看起來也像個遊民。他咧嘴苦苦一笑,倒是不怕被當成流浪漢,畢竟他一直都是流浪著的。「是的,先生。我來過幾次,但從沒走進來過。這是第一次。」

  「別看我這樣,我也是第一次走進來。」相較於文森的笑容,老人看起來嚴肅多了。「這教堂看起來純白聖潔,與我格格不入,走進來這裡只會讓我想起我身上的汙垢,讓我看見自己的不潔與缺陷。」

  「但您還是走進來了?」文森見老人臉上眉頭皺了皺,趕緊補上一句,「失禮了,我無意冒犯。」

  老遊民只是挑挑眉,沒真的生氣。他摸了摸自己的鬍子,轉眼凝望廳堂最前面的十字聖像,「我想看看神的面貌。人們都說他背負十字架替人受苦受難,我想看看那樣的神是什麼樣。當我走進來了才發現,受苦受難的是我而不是神。然後,我看見了你。」

  「我?」文森困惑,老人的目光直盯著聖像,他只好也跟著移動視線看過去,但他只看見耶穌像被釘在那裡,表情說不上安祥。

  「每個走進教堂裡的人,都是經過一段只有他們自己才能明白的痛苦,走到聖像前,找到神、找到心裡的寧靜。你不覺得嗎?」

  嗯,是不是這樣吶?

  文森陷入深思,但只要腦子一動就又會勾起那些潛伏在心裡的黑暗怪物──


 

  「你不是人啊文森,你沒有感情!」

  「看吶,文森,你連畫都畫不出溫度!」

  「你這沒人要的孩子,活該孤單一個人。」


 

  最後他說:「是的,我是這樣。」

  「我猜這就是主耶穌必須替我們背負十字架的緣由。」老人話太深奧,以至於文森聽不懂,皺起了雙眉。「祂能愛,所以替只能感受到痛苦的人們背負起痛苦,同樣受苦的人們看著祂,也就跟祂一起想起怎麼樣在痛苦中愛。不是嗎?」

  「我不確定。」唯獨愛是他不能理解的,也因為是愛,文森不懂太多事了。

  老人聽見文森的語氣顫抖、帶著困惑,一雙灼熱的眼睛又回到了他身上。「這麼說來,你是做什麼的,孩子?你看來不像老頭子我是流浪街頭的。」

  雖然文森也很好奇,這樣有想法的人為什麼流浪,而不是教書、當牧師或是成為作家,但他沒問,只是含笑回答老人:「我曾經是個畫家。」

  「曾經」是真的,但「畫家」一詞刺痛了文森自己的心,是他高攀了。

  似乎也聽出文森話中的苦澀,老人只是點了點頭,垂下視線,又問:「你不會不甘心嗎?」

  彷彿老早就從文森頹喪的語氣中察覺,他的那些「曾經」是自己捨棄的。文森被這個問題戳中死穴,卻又不願意承認,只得抿緊雙唇,怕自己言不由衷甘願隨波逐流、捨棄他自己的靈魂,又怕自己承認心有不甘,最後就是對抗世界,直到死去卻仍然什麼都沒有獲得。

  他並不是梵谷,能夠有對畫的熱情與自信,英雄般燃燒到最後,迎接悲壯的死亡。文森‧羅倫只是平凡人,不敢瘋狂、又不甘趨於太過平凡,那些騷動不安註定會被麻木成為社會機器的其中一顆不起眼螺絲釘,就跟那些曾經有過遠大抱負與理想的人一樣。

  每個人都是這樣的。

  老人似乎看透了文森的一切,循循善誘般眼神也溫和了下來,「你說你畫畫,那肯定有擅長使用的顏色了?」

  「這倒是沒有。」文森如實回答。技巧上,他什麼顏色都能得心應手,梵谷的藍色、綠色甚至黃色,他都能捉摸透徹,但真正要下筆畫自己的畫時,腦子裡就只剩下無邊無盡的黑色。因為文森‧羅倫是黑色,沒有其他色彩了。

  「總該有個喜歡的吧?」

  「這麼說的話,的確有。」文森帶著寂寞的餘音笑了笑,「我一直很喜歡白色。」

  「為什麼?」

  「那是唯一與我不搭調的顏色。」

  「真羨慕你吶,年輕人。你這不是懂得怎麼活下去嗎?」

  老人這次回望文森的眼中竟帶著笑意。

  那讓文森想起每一個他人生中父親般的存在。他爸爸不喝酒的時候是對他好的,教他素描的流浪者也很照顧他,樂瑞先生更不用說了,他提供一切的資源就是為了讓他能受最好的藝術訓練。

  他怎麼能甘心放下畫筆?他怎麼能?

  老人口中那個字,「活」,是多麼輕盈又充滿希望,實際上,「活」就跟「死」一樣沉重,甚至比「死」還要更深沉痛苦,但文森卻好像靈魂裡燃起了燈,照亮那些躲藏在黑暗裡的妖魔鬼怪,他看清楚了他們最真實、最渺小的樣貌,那也是他自己的樣子,他們就是他,讓人懼怕卻永遠與他共存。

  文森無法用言語形容潛入黑暗海潮中的感受,那盞燈火將他潮濕陰沉的靈魂由裡而外的加熱、烘乾,他的膽小與懦弱無所遁形、沉寂了下來,他被語言魔法的力道推動著,朝向另一個方向前進。

  是的,他不甘心就這樣放棄。

  怎麼可能甘心?

  文森不想死了。他不想讓靈魂就這樣死去,他要掙扎下去,也會繼續這樣掙扎下去。會痛,但他活著;因為活著,所以才會痛。痛苦與黑暗不再可怕,他好像被照亮了,有天使或神進駐到他的靈魂裡,只是短暫的、倏忽即逝,沒多久他就又陷入無窮的徬徨之海中,但這次好像不太一樣。

  他感受過那道光,就不害怕。

  「老伯,謝謝你。」

  文森臉上的神采都不一樣了,老人自然有發現這樣的變化,沒再說什麼,只是笑笑,也不去目送年輕人的背影。

  他不必去看,也知道文森帶走了什麼。

  那東西不是每個走進教堂的人都能輕易獲得的,要抱持著痛苦的覺悟迎面走到神聖之前,才能向前走,才能超越苦痛。沒有一種「活」是容易的,這就是生命的重量。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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