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晚渲染一片金黃夕空,照映出和煦的落日景色,被隱密在深邃色彩中的山巒林道之間,遠遊的人影模糊像是花瓣點綴,以刻意簡約的筆法帶動細膩的微風流轉,從谷間往上席捲與傍晚的紅霞纏綿。

  夾在天與地之間的山稜線,朦朧又帶著魅惑的暗紅色,貫穿整幅畫,將天地一分為二,卻又將二者緊緊聯繫,成為完整的圖畫。

  整幅畫的質感與細微都讓羅裕博相當滿意。

  丹尼爾‧邁耶將自己原本就擅長的光暗對比,融合多年複製高更畫作的經驗,在紅色系的色彩上掌握度極高,讓畫作中的紅既是配角,又能成為畫龍點睛而吸引目光之所在。

  「這幅畫我會放到畫廊上展出,讓有意收購者出價。若你這幅傑作賣的價錢勝過其他人,就是你來當一號店的店長。」

  丹尼爾沒答話。他對店長一職沒什麼興趣,也深知自己沒有羅裕博那般精闢敏銳的眼光,他只是想在繁景堂裡畫自己想畫的東西。

  至於他為什麼會來繁景堂,則是因為文森‧羅倫。

  他聽聞文森放棄了參加畢業畫展的作品後,就從一干同學中消失匿跡,好不容易從指導老師的口中問出文森的下落,卻是到繁景堂裡畫起了複製畫。

  對丹尼爾來說,文森的在校表現一直很亮眼,指導老師們只要談起同樣優秀的丹尼爾,就必定會將之與文森‧羅倫的天才相提並論。

  他的繪畫裡不是只有他自己一個人,那裡總有文森‧羅倫的影子。

  對丹尼爾來說,文森是一個必須超越的目標,他想像文森那樣畫藝精湛,為此他不停地追著文森的腳步。也因此,在得知文森不再創作自己的作品時,他大失所望,進而憤怒。

  不,之所以憤怒是另有原因,只是丹尼爾不希望這段過去影響自己在作畫時的狀態,習慣去壓抑、麻木之後,也就被拋在腦後,假裝自己忘記了,只有偶爾看見羅裕博與文森並肩的時候,才會想起來。

  「法蘭茨的進度如何?」

  「也快完成了,但我不能透露他畫了什麼。」

  丹尼爾聳聳肩,不以為意。「當然。公平競爭嘛。」

  「過幾天我讓人來把畫搬到樓下畫廊。」

  看著丹尼爾沉默的點頭,羅裕博倒是有些納悶。他曉得丹尼爾對文森有著競爭意識,因此,丹尼爾問起了法蘭茨的狀況,卻對文森不聞不問,讓羅裕博起了幾分好奇心。

  他聽說過丹尼爾與文森曾是同校畢業的同學,隱隱之中也察覺,丹尼爾對文森的執著有著競爭之外的其他成分。但他一向不喜歡打探別人的隱私,如同他不喜歡別人來打探他的。只要這兩人都不想提他們之間的裂痕,羅裕博就不打算深入探究。

  「別忘了客戶要的『布列塔尼農婦』。」

  「羅貝多。」

  正想就此離去,不想在此耽擱太久,剛向畫室門口邁出一個步子,丹尼爾才終於下定決心,開口喚住了羅裕博,「你為什麼沒告訴他這件事?」

  「你說文森?」基於某種敏銳的直覺,羅裕博判斷丹尼爾提起的是文森,只是他訝異,這起頭竟無關畫作。

  「對。」丹尼爾皺起五官,眼底閃現微慍火光,「你為什麼不告訴他你要離開繁景堂的事?」

  「這件事還不確定。」

  「決定店長之位的畫展可不是說辦就辦,你肯定是跟維梅爾與米雷商討過了。你仍然會離開,對吧?」

  羅裕博表情困窘了起來。

  他的確與二號店、三號店的店長協商,雖有挽留但他去意已決,只是落腳處是何方還不確定,他還在拿捏。

  這挑起了羅裕博的些許不悅。

  他著實不喜歡這樣的刺探,也很困惑,他與丹尼爾之間一直都維持著淡如水的交情,只有最低限度的公事往來,這次決定未來店長的畫展當然也是公事之一。在他個人的未來計畫上,丹尼爾絲毫沒有立場這般單刀直入地斥責他。

  「我想這已經不是你能干涉的事了。」

  此話一出卻讓丹尼爾的憤怒之火燒得更加熱烈。「你這是在欺騙他。」

  「不,我只是……」羅裕博語調沉穩,心裡卻被掀起了驚滔駭浪。他能聽見自己的心跳加速,沒有什麼比心事被揭穿還要更令人害怕。「我只是打算事情都確定了,再慎重告訴他。」

  丹尼爾聽了,又驚又怒。「但是他已經知道了。」

  已經知道了?

  羅裕博的心瞬間冷卻了,血液也冷了。他在一陣短暫的暈眩中竟開始感受不到自己僵硬的身體身在何處,可能是在冬雪之中,或是冷冽的瀑潭底載浮載沉。他要花費全身的力氣才能理解丹尼爾話中的意思,並且做出反應,他察覺自己的語調竟也失了分寸,顫抖著、也熾熱著,卻無能為力。「他知道多久了?」

  「有一陣子了,大概是他在畫『灌木叢』的時候……」

  「是你告訴他的?」

  被羅裕博粗魯插嘴的丹尼爾發覺,那個老是沉醉在工作裡的沉穩老好人正在生氣,頓時氣勢也矮了一截。「抱歉,我當時不知道你還沒告訴他。」

  眼看羅裕博欲言又止,眼底除了憤怒還有懊悔與無奈。丹尼爾看著羅裕博轉過身去,深呼吸卻仍無法找回正確呼吸的方法,彷彿快要窒息,大掌一下往自己的額頭拍去,慌了手腳、手足無措的樣子,與平日的內斂紳士截然不同。

  「你們到底是什麼關係?」他終究還是問出他一直想知道的問題。丹尼爾對文森的執著不同一般,羅裕博的反應正好喚醒了他的執念。

  羅裕博抬起視線,那不安又憔悴的眼神與平時的西奧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人。

  他只是看著丹尼爾,不發一語,打量著他們之間還有多少信任可言,這舉動讓丹尼爾更加沉不住氣,「他沒有接受我,但接受了你。為什麼?」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也不懂什麼接不接受的問題。」其實羅裕博已經在丹尼爾這看似曖昧的問答裡看穿很多事,但他選擇不去戳破。他不想知道更多了,或許讓它止於揣測、模糊不清的狀態,對誰都好。「你們的私事我一無所知。而我現在有要事要忙,請盡快完成你的工作。」

  「羅貝多!」

  羅裕博沒再搭理丹尼爾,他猜想丹尼爾也不是真心要他給個說法,因為他沒有追出畫室來。他也沒心思接著處理畫堂的繁雜業務,不如今天就早早回家,陪陪柯妮莉雅?或許還能跟她久違地共度晚餐?晚餐吃什麼好?炸魚薯條不是個好選擇,那會讓他想起文森每一次的迴避與推託,而現在,文森的存在只會讓他心裡更加刺痛而已。

  他既然都已經知道他打算離開了,卻一句都沒過問?

  羅裕博這時才發現,他不是討厭所有人過問他的隱私。他也會想被重視的人重視,而文森對他而言是特別的。文森可以問他任何問題,而且能不費力氣地獲得所有答案,但他卻像是從未把羅裕博放在心上,只有羅裕博單方向的認為他很重要似的。

  一直以來,羅裕博都以為只有他能讀懂文森的筆觸與心思,這樣的想法是不是太過自以為是了?

  當羅裕博從重重的無解自問中醒神過來時,他已經站在三樓文森的畫室門前,房間裡的人正用一種淡泊又疏離的眼神看他,有一點困惑,又不帶關心。

  文森徹頭徹尾都是一個冷淡的人,一頭熱的人只有他一個而已。

  「西奧?」

  羅裕博暗自深呼吸了一口氣,試圖讓自己心境穩下來。他可以假裝是來查看複製畫的進度,一切都只是公事,就像對待丹尼爾那樣。不,想想你為什麼要離開一號店,羅貝多,不就是為了不再讓文森被侷限在複製畫裡嗎?

  他抿著唇,環顧了文森的畫室,「柏樹與兩個女人」已經畫完,被擺放在一邊,一如以往地少一分味道,但每一筆畫都重現的精準完美。

  這樣的完美只勾起羅裕博心底的惋惜。

  他不自覺地想起文森給他的第一眼印象,專注的藍色雙眼就像曇花,就在那一瞬間綻放而已。羅裕博希望文森可以再次畫自己的畫,但他沒辦法開口強迫他別再畫梵谷,不想以自己的期待去扭曲文森的本質原色,為了再與那雙眼睛中的靈魂重逢,他只能選擇拒絕賣出任何一幅複製畫。

  偏偏文森仍然在畫那些永遠畫不完的複製畫委託。

  偏偏,文森正在畫的是「在亞爾的臥室」,就像全世界都在對他拒絕接受的事實意有所指,那幅畫明亮的色彩遮掩不住梵谷當時的雀躍與期待,為了迎接高更。

  羅裕博開始懷疑,放手的決定是否真的錯了。

  「你為什麼在畫這幅畫?」

  「當然是顧客的委託,不然為什麼要畫?」

  當然了,文森在繁景堂的時日裡,從來沒有為了私人的理由畫過畫。這是羅裕博早就知道的,也是他一直感到可惜,甚至傷心的事。他千方百計想要點燃這雙藍眼睛中的火焰,只是為了讓自己能夠記得,為什麼在與妻子離婚之後,他仍然堅持留在繁景堂裡的原因。

  那把燃燒生命的熱情之火,只有在文森畫著自己的畫時才能重現,才能燃燒起羅裕博身為畫商的意義。只有這樣,他才能說服自己,犧牲了婚姻、與女兒之間的感情而走上的道路,是值得的。

  他在文森的身上看見了自己的碎片,他想藉著文森的重視而發現自己的存在價值。

  但這樣太自私了。

  「你知道我要離開的事。」

  文森一愣,原本掛在唇角的淡淡笑意漸漸收斂,一副欲言又止。他從方才就聽見羅裕博今天的腳步聲不同以往,步伐狂躁又粗魯,卻不曉得所為何事。相處這麼多年,這是文森第一次看見羅裕博將情緒外顯,即使在他決定離開婚姻時也不曾如此。

  「你不畫嗎?要交給畫廊的畫。」

  「你知道我畫不出來。」文森苦笑。別人都以為是他不想畫,只有羅裕博瞭解他。因著這一層信任,文森才告訴他那些秘密往事,他以為羅裕博知道願意包容這樣殘缺的畫家。但他似乎想錯了。

  「如果你想的話,一定也可以畫的。」

  「我以為我都告訴你了。」這句話太多人對他說過了。文森能在每一次這樣的對話中,聽出那些人對他寄予的厚望,但沒有一個人願意接納他的痛苦與過去,從沒有人願意就那樣靜靜的看他下筆,不說任何一句評語,就只是觀看,以及陪伴。

  他曾經以為羅裕博是特例。

  文森彆扭的移開視線,逃避似地又在畫布上塗塗抹抹,卻被羅裕博一把抓住手腕而動不了。「你還有事沒告訴我。」

  「我以為你是不喜歡打探別人隱私的人。」文森表情變得難看複雜,陰鬱裡暗藏著怒火的顏色,與畫布上的明亮色彩成了對比。他大力的抽回手,「我也聽不懂你在說什麼。」

  但你不是別人!不知道該怎麼表達這層心念,羅裕博焦急起來,開始口不擇言,「我指的是丹尼爾‧邁耶,那個你稱為『高更』的男人,他問了我與你是什麼關係,你知道我在他眼中看見什麼嗎?是忌妒。我一直以為他在忌妒你,不,他也忌妒我。你可以解釋為什麼嗎?」

  如他所料,文森臉色剎時刷白,持著畫筆的手也顫抖個不停,就連說話的聲音也有氣無力的抖著。「這與你無關。」

  「是嗎?你覺得這與我無關?」

  「你即將要離開繁景堂才是無關的事嗎?」

  「所以你承認你早先就知情了?」

  「你為什麼要執著這個?」文森倏然起身,憤怒的揪住羅裕博的衣領,顏料與畫筆被他棄之不顧、掉了滿地。距離極近的臉扭曲起來,玻璃色藍眼珠裡頭蘊藏的怒火,竟讓文森‧羅倫整個人生動了起來。「你真的以為我把自己驅逐到人際邊緣,就聽不見莫內和高更,以及更多人的耳語嗎?你知道我討厭那些耳語,但這次,你卻是這些耳語的製造者!」

  文森高亢的怒火一發洩完,兩人劍拔弩張的氣勢竟在短暫的沉默間迅速消弭,認知到彼此都為了對方失控,讓他們在尷尬與彆扭的情緒之間尋回理智。羅裕博先安撫般輕拍著文森的雙手,讓他放開他的領子,但當他想開口關心文森,卻不知道該如何在那樣的爭吵之後,回到他們從前那種平和的關係。

  平和,互不侵犯,但也互不關心。這對兩個親近的人來說,是平衡但非常不尋常的關係。人只要靠得太近就會想要掌握,最後只會把彼此越推越遠,文森與他都不願意接近對方到那樣的程度,是羅裕博一時衝動越界了,這讓他更加懊悔與苦惱。

  「抱歉。」文森先道了歉。他嘆了口氣,單手撫著眉心,雙眼緊閉不願再睜開。「回家去吧,西奧。抱歉。」

  「文森……」羅裕博以為文森垂下頭去是要哭泣,正要上前,卻被文森一手格開他欲安撫上來的手掌。

  「走吧,西奧。」文森背對羅裕博,除了驅趕的話語,他不願再說更多。「離開這裡,回家去。」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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