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西奧,你以最新又最好用的顏料誆騙我出門,竟是要我跟那位顧客親自會面,說明為什麼我無法接這份工作,是嗎?這是你的工作吧?」

  「那是對方要求。」

  「我以為你該保護我。」

  羅裕博知道要文森出門有多困難,只能用哄、用騙的。

  文森永遠有畫不完的畫,好似畫畫是他逃離任何交際場合的藉口,但那又是無法反駁的事實。文森的確比其他人更常接複製畫的工作。

  偶爾,他對文森提出休息的建言時,文森總會這樣回答:「文森‧梵谷在二十八歲的時候開始拿起畫筆,後來的八年間,他畫了八百多幅畫作。你說我太努力,但我再怎麼努力,也沒辦法畫出這麼多幅畫來。努力的人可不是我啊。」

  有次他不悅地回話:「你不是梵谷。」

  文森卻比他更伶牙俐齒。「但我複製他的畫作。」

  那不代表你要把自己複製成他。

  羅裕博從沒把這心裡話說出口,他總覺得以他與文森之間,不是疏遠卻又不夠親近,很多話他很難說出口,就怕尷尬,弄僵了關係。或許這也是他可以比其他人更能與之相處的緣故。

  「抱歉、對不起,這是我的錯。這邊結束後我真的會帶你去挑顏料,作為交換,你就幫我這一把吧?」羅裕博難得會褪下平常嚴肅而無法靠近的面具,無論自尊的道歉,「華特伍德女士說什麼都不肯放棄,說是要慶祝與伴侶在一起的周年,而且非你不可。」

  「我都知道。」文森心裡其實老早就動搖,只是不說個羅裕博幾句,他心裡不舒坦罷了。他討厭這種矇騙,除了這起謊言,西奧到底打算什麼時候才要告訴他,他打算離開繁景堂的事?

  羅裕博只是鬆了口氣,拍了拍文森的手背,「謝謝你。」

  這動作有些過於親暱了,文森這麼覺得。

  他猜羅裕博這種平常不近人情的類型應該會發覺這點而道歉,然而沒有,對方似乎覺得這樣很自然。不知怎麼的,文森應該要感到反感,心裡卻微暖著,好像他們兩人之間的隔閡,在什麼東西被認可後消失無蹤。

  但那被認同的東西是什麼?

  「抱歉,我遲到了。」

  一把老練的女聲出現,華特伍德女士一身素雅裙裝打扮,高雅氣質裡帶點傲氣,已過中年的年紀但風韻猶存。沒等服務生招呼就逕自坐到文森與羅裕博二人的對面。文森迅速抽回自己的手,若無其事,像個做錯事的孩子,深怕方才挖掘到珍寶的感覺被發現。

  然而面對華特伍德,他卻沒有畏首畏尾,反而挺起了胸膛。

  「午安,羅先生,羅倫先生。」

  「午安,華特伍德女士,您用過餐了嗎?」只有羅裕博回應了梅蘭妮‧華特伍德的招呼,讓他有些尷尬,但仍然巧妙的回應過去了。

  梅蘭妮倒是沒興趣看羅裕博手上遞來的菜單,只是禮貌地接過去後,擺在一旁就沒再理會。「沒關係,我只是前來瞭解為什麼我被拒絕,如此而已。」

  「我們很抱歉,華特伍德女士,文森近期的工作比較繁忙,是我沒注意……」

  文森不懂為什麼羅裕博要一股腦地道歉,就算是礙於女人的銳利氣勢,也不用這麼卑微吧?沒忍住心頭上的怨氣,直接打斷羅裕博才說了一半的話,「妳也真有閒情逸致,這幅畫可是梵谷在療養院裡畫的,你拿它來慶祝紀念?」

  這話一出,梅蘭妮馬上就瞪了過去,而羅裕博則是呆愣在當場,他沒想到文森竟一反平常天真到怪奇地步的本性,直接以尖銳的態度與陌生人對著幹。

  但他想錯了,梅蘭妮對文森來說並不是陌生人。

  「我可是打聽過你的畫技不錯才找上門,還是你根本不會畫?丹尼爾也會畫吧?那我請他畫好了?」

  「激將法對我沒用的,媽媽。我畫畫從不是為了簡單的勝負。」

  ……媽媽?

  羅裕博原本還想打圓場,這下更不知道該從何介入了,他成了百分之百的局外人。

  「看你被養成什麼模樣了?你爸爸他……」

  「請不要再提起爸爸了。」意料之外,文森的態度竟沒有之前那般強硬,抬眸與羅裕博對望了一眼後又移開,似是想解釋,最後卻又沒開口。「我沒有原諒妳,我永遠也不會原諒妳。但妳要的畫,我畫給妳,這幅畫之後,妳要找繁景堂的誰替妳畫什麼都好,就是別找我。」

  「兒子,你應該懂得我的用心。我想讓你也一起認識『她』,讓你一起回我們的家,成為一家人……」

  「太遲了。」文森倏然起身作勢要走,五官緊繃看起來像是泫然欲泣卻又哭不出一滴眼淚,羅裕博搭上他的手腕安撫,卻被無情甩開,只聽見他呢喃般的又重複了一遍,「太遲了。」

  隨手拎起大衣,文森疾步離開這間家庭式小餐館,大門甩上時鈴鐺的聲音很是尖銳,挑起羅裕博一觸即發的敏感神經。

  他直覺文森不對勁,但在顧客面前必須鎮定。

  羅裕博不安的與梅蘭妮對視,她態度軟化了些,臉上的皺紋深刻了起來,從精心打扮過的妝容中竄出滄桑感。

  「真是抱歉,讓你看笑話了。」

  「沒有的事。」羅裕博搖了搖頭,「我才要向您道歉,羅倫先生的脾氣本來不是這般暴躁的。」

  「是我不好。」梅蘭妮移開了視線,一雙藍眼珠看向窗外人來人往的街道,像是凝望遠方,顏色澄澈得就像文森的雙眼,卻更加憂鬱、更加無奈。「我在他還小的時候離開了他,一直到他父親死後我接到通知,才知道他待他不好,老是酗酒,醉了就打他。他在挨餓、挨揍的時候,我在跟女友打拼著新事業,也算是幸福快樂,現在回想起來就滿是愧疚。」

  「您沒想過要打聽他的下落嗎?在他父親過世之後?」

  梅蘭妮回眸看了羅裕博一眼。知道這是他外人過問了,但羅裕博也只是暗中吞了口唾沫消除緊張感,沒打算為冒失道歉。

  梅蘭妮點燃了一根菸,開始吞雲吐霧起來,眼睛又游移到他方,似乎也不在意眼前的亞裔男子是文森的誰,竟要對她指點責備。「當我得知他父親已死,要接他到我身邊來時,文森已經被帶走了。這是羅倫家的說詞。我永遠都遲一步。」

  「我很遺憾。」

  「不必,先生。」梅蘭妮冷漠的五官表情在煙霧迷濛之間柔和下來,「我是來向您買畫的。」


 


 

  「你沒告訴我那是你的母親。」

  面對羅裕博的溫和指責,文森只是勾勾唇角笑了,面對親生母親的那些憤怒戾氣煙消雲散,好似不曾存在。「我以為沒有這個必要。」

  這句話讓羅裕博吞下了某種苦澀的東西,只能任由它在他的心底發酵。

  那是什麼?失落感嗎?

  羅裕博以為他是文森‧羅倫的西奧,他的家人、他的兄弟、他唯一可以信賴與依靠的那一個人,但對方似乎並不是這樣想的。難道他叫他「西奧」,只是叫著好玩,而因為好玩,一叫就叫了這麼多年?

  「但那是你的母親,你不用對她這麼冷淡吧?」

  「西奧,她是你痛恨的那種人,在有丈夫、有小孩、有家庭的狀況下,愛上別人而且逃走了。別讓我提醒你,你為什麼離開二號店。」

  「我們在談論你,文森。」羅裕博身心疲累的倒臥在畫室角落的沙發上,隨手拾起被丟在一旁的書本,書上滿是註記與標籤。那是文森‧梵谷的書信集。

  羅裕博不以為意,只是意外,文森‧羅倫為了把自己變成另一個文森,竟大費周章到這種程度。

  「我想我們應該討論畫作──只討論畫作。」

  好,這下我可以生氣了吧?

  羅裕博邊想著,邊放下書信集,從沙發上起身走到空白的畫布前,一把搶走文森顫抖著的雙手中,不斷在畫布上猶疑著落筆處的畫筆。「我想幫你找原因,文森。」

  他沒有明說是要尋找什麼原因,他知道文森心知肚明。

  他們倆人都心知肚明。

  文森‧羅倫的畫沒有溫度,他可以複製梵谷每一幅畫中的每一個線條、每一棵沒點上火卻在自燃的柏樹,或是每一片歪扭異常卻又奔放著夜色的星空圖,就是少了每一幅畫中幾近偏執的熱情。

  文森‧梵谷的畫筆是熾熱的,文森‧羅倫的卻不是。

  他聽見文森嘆氣的同時,看見那幅被擺在角落的「隆河星夜」,右下角最後還是沒有填上那一對男女,這幅畫不知道為什麼沒能完成。

  「那位跳樓的夫人,」文森也看起那幅未完成的畫,「我很好奇她是怎麼想的。若我能理解,或許就會知道,為什麼我父親會不斷拿錢買酒,一喝醉就拿酒瓶砸我。」

  他不經意撫上自己的額角。傷口老早就好了,但總是會不時地抽痛,尤其在與人接近的時候。

  「我有時候很恨他,反正他也恨我。但我需要他,多過於恨。別問我這算不算是愛,我不懂愛,從來沒人愛過我。」

  看著羅裕博臉色越發難看,文森就越是苦笑。

  「就在我去縫傷口後的幾天,早晨,警察來敲我家的門,說在公園裡找到我爸。噢,抱歉,我忘了說,我會被他敲破額頭,是因為他想出門去賭博,我不讓他去,就被揍了,是隔壁的阿姨聽到聲音,趕緊帶我去找醫生。

  「總之,我爸在公園裡被找到了。警察先生們要我去認屍,說他醉死在灌木叢邊。那天天氣很好,綠色被朝露溽濕,是鮮嫩的、生意盎然,空氣中有露水與青草的芳香──應該要是這樣的,但這一切都被我爸屍體上的酒臭味破壞了。

  「他死了,喪禮我也去了。來的親戚不多,但來的都不懷好意,所以我在進教堂前就逃走了,就像米勒的喪禮我也逃走了一樣。」談及樂瑞先生,文森便不再笑了。「我沿街流浪,與一位在街頭賣素描肖像畫為生的老頭學畫,也這樣混著過活。直到有次,我在河邊畫畫被米勒看見,才有現在的我。」

  「我很遺憾。」他竟然在一天之內說了兩次一樣的話。

  羅裕博似乎有些了解為什麼文森沒有出席樂瑞先生的告別式,那似乎是他心上的一道傷口,好不容易結了痂,以為今後它就只是一道疤了,卻又失足,在同一個地方跌跤,在同一個位置受傷流血。

  「你該走了,西奧,柯妮莉雅在等你。」

  「但你……」

  「我沒有家人,西奧。不必擔心我,我也不需要任何人付出關心。」文森看著羅裕博,沒有表情,那是比剛才自己嚥下的東西還苦的顏色。「不值得。」

  他心裡的恐懼感又攀升了,就像那天看見文森爬上窗台。「我今晚可以陪著你,看你畫完、不,畫一半就好,你得休息。」

  「走吧,西奧。」

  文森這句話似乎別有深意,他聽了竟心裡一驚,乍聽之下還以為文森已經知道他要離開一號店,而且心意已決。他不希望文森對他的離開有什麼誤會,糾結著怎麼解釋才不會讓彼此都受傷,越擱置就越難開口。

  「你可以對我說的,什麼都可以。」

  「走吧。」藍眼珠深處藏著的儘管不是冷漠,卻也不是任何可以被解讀的情感。羅裕博越是依依不捨,文森就只能越空白,像是機器般喃喃自語著同一個單字,「走吧。」

  他看著羅裕博嘆一口氣,然後穿上大衣離開他的畫室。

  文森再次執起畫筆,凝望著畫布,卻沒有動,只是發呆。

  他已經再也無法壓抑自己去回想父親的屍體,以及自己被敲破的額角如何流出鮮豔的血液。

  那些過往他從未向任何人提起,甚至宛若第二個父親的樂瑞先生也不曾知道半點,今晚為什麼要對羅裕博說這麼多呢?每一個曾經知道他沒有父母的人,都覺得他是異類,所以他就成了異類,他是不是偷偷的希望在西奧面前可以是個正常的人,最後卻還是只能當個異類?

  「你只有一個人,要堅強地活下去。」

  教他畫畫的老頭,在第二個冬天就在街頭被風雪凍死了。這是他生前唯一跟文森說過的話。這話沒說錯什麼,他只是一個人活著而已。

  他想起那幅被教授評點沒有感情的畫作。

  那時他模仿了秀拉「大傑特島的星期天下午」的構圖,以非點畫的手法試圖重現那個熱鬧的午後河畔,然而,他在那些人臉上畫的是冰冷的五官,而非生動的臉龐。

  只是五官。

  文森一直都知道原因。羅裕博問了,所以他只是照實回答罷了。

  他每次畫人臉,都會想起父親死去時冰冷蒼白的那一張。他畫畫沒有一次不想熱情投向色彩繽紛絢爛的世界,可是只要一踏進那裡,他的影子就會把一切都染黑、吞噬。

  文森‧羅倫的情感只有混濁不堪的黑色。

  他不能讓任何人看見他的顏色。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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