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繁景堂的一樓畫廊走上階梯,文森的畫室就在三樓,也是這棟建築物最高的樓層。羅裕博無論身心都很疲憊,無言的重量壓在腳步上,讓他每往上攀一階就想嘆一口氣。

  接下「隆河星夜」委託後又過了幾天,他不知道該怎麼向文森開口這些天來發生的所有事。

  曾幾何時,只要提到他就會提到文森‧羅倫,或是反過來,人們已經不記得他的西方名字叫做羅貝多,而以「西奧」取而代之。他們兩個人總是會被相提並論,彷彿他們真的在血緣上有極親近的關係似的,但二人的共通點只有他們都一樣不被他人理解。

  最先替他取這綽號的就是文森‧羅倫。

  理所當然地,所有文森該知道的事,都是由他這位西奧去告知。

  才剛踏上三樓,一眼望盡門扉敞開的畫室,就看見金髮男子攀在窗台圍欄上,上半身已經探出窗口,他仰頭像在眺望,一副對墜樓的危險無所畏懼般,彷彿下一刻他就會展開雙臂飛向深邃夜色。

  羅裕博倒抽一口氣,但也沒有驚愕的大聲叫喊,深怕因此驚嚇到文森而害他失足。

  他快步上前拉住那個以為自己能因此更接近夜空的男人。

  「哇!」文森被突如其來的拉力驚嚇出聲,一個重心不穩,幸好是往室內倒去,被身披深棕色大衣的羅裕博接個正著。「你做什麼啦,西奧!」

  「我才想問你在想什麼。」

  「研究星空啊。爬高一點應該可以看得更清楚。」文森不著痕跡的擺脫羅裕博的攙扶,拉拉身上有些凌亂的襯衫,似乎這樣可以更加表達自己並沒有在胡鬧的立場。「雖然隆河星夜我畫了很多次,但還是抓不到星光的感覺。你看梵谷的畫,每一顆星星都像小太陽一樣,他為什麼要這樣畫?」

  羅裕博嘆了一口氣。

  目光隨著文森回到「隆河星夜」複製畫的未完成品前,他才看見,文森這次作畫的進度有些緩慢,留白未畫的地方還有很多。

  夜空與星光的表現方法也不對。

  梵谷的手筆有點像是碎紙拼貼,用每一次下筆的單一色彩,拼湊出漸層豐富又完整的星夜。文森卻沒有複製這樣的畫法,他用整片色塊消彌了那種破碎又朦朧的氛圍,卻讓河面上躍動的燈火顯得非常不協調。

  他看不太懂文森在做什麼嘗試,以往文森從來沒有這樣過。

  有些地方倒是一如往例,右下角攙扶彼此的男女,文森總是最後才畫。

  這一幅也是一樣,那個角落還沒有任何人影被添加上去。羅裕博與文森合作許久,隱隱之中也有所察覺,這位梵谷的複製畫畫家不喜歡畫人像,尤其臉部特徵明顯的,不是藉故拖延就是耍賴不畫。

  這點沒有改變竟讓他心安。

  像是要讓他更加放心,擔保文森仍然是他所認識的文森一般,與每一幅梵谷複製畫一樣,這幅「隆河星夜」沒有溫度。

  突然想觀察星空,或是改變原有複製畫的畫法,是因為文森終於察覺到自己的畫作沒有溫度這件事嗎?

  羅裕博在心裡提問又輕輕的否定。

  文森‧羅倫一定早就知道自己的畫有問題。這只是一種直覺,否則羅裕博無法解釋為什麼文森不再畫自己的畫作,或他總是做出奇怪的舉止,比如爬上窗台猶如想一了百了。

  「就算是這樣,也不需要爬上窗台吧?」

  「往外看幾眼就能回到畫室裡開始作畫,這樣比較有效率嘛。」文森眨了眨眼,笑了起來,「你會擔心?」

  「這不是廢話嗎?」

  「你真的生氣了?為什麼?替他人擔心是怎麼樣的感覺?」

  「我沒生氣,只是嚇到了。」羅裕博無奈的往被推到角落的沙發坐下,緊繃了一整天又被文森搞了這一齣,真的累壞他了。

  然而始作俑者只是緩慢慵懶地持起畫盤和畫筆,開始調色,嘴上又開始問些稚齡孩子才可能問出的奇怪問題。

  替人擔心是怎麼樣的?

  難道你沒替人擔心過嗎?

  羅裕博想堵一句回去,但他知道即使對文森發脾氣,對方一定也只是笑笑敷衍過去。有時候他會感到恐懼,說好聽點,那是文森保有赤子之心的天真,但偶爾,羅裕博似乎能窺見那張和善的面具底下,埋藏著更多不為人知的東西,騷動著但又極其陰暗,就連最接近文森的他也無法得知全貌。

  真正的文森‧羅倫是什麼樣子?

  因為害怕知道答案,羅裕博才每次都無法真的對眼前的人生氣。

  「別畫了。」文森轉頭凝望正在揉著眉心的男人,眼底有些驚訝的色彩,開口正要問就被羅裕博打斷,「訂畫的客戶已經死了,不需要再畫下去了。」

  「可是我還沒畫完。」文森第一次遇到這種情況,他不曾中途放棄過一幅畫,即使是梵谷的複製畫也一樣。方才愜意甚至有點淘氣的笑意盡失,取而代之的是迷惘,以及更多無以名狀的、抽象的,無法具體抓住的東西正在湧現。

  文森抿了抿唇,回望畫布的眼神被羅裕博捕捉到了。

  那是文森徘徊在教堂喪禮外時的眼神,就像往常一樣有著光芒,但同時卻又是黯淡的,深遠又專注,好像他在凝望什麼,卻又什麼都沒有映入他的眼睛。

  羅裕博不確定那是不是文森表達哀傷的方式。

  看來今晚不是向文森談及另一件事的好時機。

  「總之,不用畫了。」

  「不,我要畫。你來告訴我那個人的故事。」

  「那個人沒有故事。」其實是有的,只是羅裕博不想傳達這位客戶不太光彩的人生故事。那會讓他想起自己的失敗。「雖然我只是暫時接管一號店,可也沒這麼多閒功夫講床邊故事。」

  「你也知道我時常睡不著嗎?」文森又笑了。

  「我才不知道。」看著那樣的笑容,羅裕博心裡其實是想摧毀的。並不是突然厭惡起那份天真,他知道那是文森用來保護、遮掩某些東西的城牆,天真的外表是假象。他想為此生氣,但他不能。羅裕博有種感覺,城牆後面的東西是件易碎品。「你確定你想聽?」

  文森瞥了他一眼,沒有多說什麼,便開始將調好的顏料一筆一筆敷上畫布。羅裕博不懂如何繪畫,但看著文森動筆修改夜空,就知道無論文森嘗試了什麼,他最終都決定放棄了。

  不知道為什麼,他竟然有種惋惜的感覺。

  「訂下這幅畫的女子原本已經要與男友步上結婚禮堂,『隆河星夜』將是婚禮的布景之一。但她發現男友出軌了,那男人最終不是選擇她,於是她從公寓十樓往下跳,結束自己的生命。」他知道文森聽見了,羅裕博看見刷抹天空的畫筆懸住了半晌,輕微顫抖著。「你知道我剛才為什麼那麼緊張了。」

  「抱歉,我不知道……」文森直率的道歉讓羅裕博挑了挑眉。那雙如玻璃珠的藍色眼睛除了歉意,並沒有流露太多的其他情緒,即使聲音聽起來脆弱不堪,隨便一抹聲音都能將之打散。文森又將自己置於某種旁人不理解的狀態。「如果我知道是出軌的故事,就不會強迫你說了。」

  「這沒什麼。」他倒是沒想到文森是想為了這件事道歉。

  「我知道你還很介意卡拉瓦喬和林布蘭的事。那天我看見了,卡拉瓦喬剛進教堂,你就走出來了。」

  羅裕博皺了皺眉,他不打算跟文森深入談論這件事。

與文森分享私事不是明智之舉。文森從不主動關心別人,即使說了也像是少了什麼心靈零件一般,他的聲調會像是在述說一件事實而非安慰朋友。

  當初還是他妻子的卡拉瓦喬決定離開這段婚姻時,他就從文森這裡領教過那道冰冷之牆的威力。他從沙發起身,整了整身上的西裝,「一般人不會這麼直接往別人的傷處說的。」

  「是你說沒什麼的。看吧,你就是嘴硬。」文森擠眉弄眼想假裝不悅卻失敗了,沒幾下就不裝了,恢復以往那般慵懶又吊兒郎當的模樣,「要走了嗎?」

  「柯妮莉雅在等我回家。」

  文森又笑了,這次連眼睛都瞇了起來。羅裕博看見他已經開始要畫右下角的男女。「你的腳步聲,在你憂心的時候聽起來會比較沉。」這是羅裕博要踏出文森的畫室時,畫前的金髮男子突然說的話,「不過,你現在已經真的沒事了。晚安,西奧。」

  他原本還摸不著頭緒,走上夜燈點亮的石磚人行道,想著想著,突然靈光一閃,文森早就知道他心情不好,他是不是試圖要安慰他,他卻沒有接收到那份心意?

  抬頭回望繁景堂三樓燈火未熄的畫室,那人打算熬夜畫完已經沒有人要的複製畫嗎?

  他突然有點擔心。那時候,文森真的只是想觀察星空嗎?

  弔詭的是,他似乎也沒那麼害怕,若文森擔心著他,他確信,文森不會輕易地讓自己消失。文森對他來說已經是生活的一部份,每天到繁景堂來,就算再忙,他都要繞去文森的畫室看一看,羅裕博不願去想文森不知道這件事的可能性。

  這有點像信任遊戲,一個人往下跳,全然信任另一個人會接住一樣,說不定文森相信他會及時阻止他跳出窗外,而他也相信文森會以一樣的方式給予回報。

  他是不是太單純,真把自己當西奧了?

  羅裕博在回家的路上想起那件原本要說卻沒能啟齒的事。

  他設想文森聽聞他決定要離開一號店之後,是否還會笑著祝福他未來安好順利?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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