闊別三年多,想起上一回去三芝也只是路過,這次帶著外地的朋友,打算再循一次淡水的歷史記憶。這次稍微坐了一些功課,考量到朋友的偏好,這次也就沒特地去看台灣傳統廟宇,而是主打有歷史淵源的馬偕博士、英國領事館等等的路線,就跟我三年前的路線差不多,但還是有些不太一樣。

  可能是身邊多了一個人,或是半晴半雨,與三年前陰雨連綿的天氣大不相同,也可能這一次是趁著連假的第二天來,一路上都能遇見觀光客,與那天我獨自一人走在無人小徑上對比,這次的出遊熱鬧多了。

  我們從中正路一路走上馬偕街。

 

 

  看了銅像,在經過偕醫館之前,走進一個小舖子,逛了二樓北藝大學生的畫展。色調灰白藍黑,乍看著憂鬱,配著畫家寫下的文字卻又有種暖度,很有意思,但我們沒買茶,也沒買鳳梨酥就走了。

  偕醫館隔壁是禮拜堂,正逢禮拜天,做禮拜的人潮都在這裡,我們不好意思混進去,匆匆走過,讓淡藍色的偕醫館與紅磚鑲七彩玻璃窗的教堂遺留在它們應有的位置上。

  走過天橋,就到了這次特別想去的多田榮吉故居。

  那時還飄著小雨,有幾個小家庭帶著孩子在日式的老院落裡來來去去,討論著地圖上哪個紅點在哪兒,又有什麼意義;一個媽媽打電話不知道給誰,邊低頭看著孩子的作業,討論著字謎底下她的答案正不正確。孩子們只管嬉鬧,而大人們低垂著頭看著那些未來將影響孩子成績的紙本,我們經過他們,往最深處的冰品舖子去。

 

 

  我吃了紅茶口味的冰淇淋,小小一杯,六十元,買了一小處寧靜,與消化惆悵的機會。我不確定將古蹟編寫成作業,會不會讓孩子們更能看見淡水的記憶,但大人在社會上多年打滾的經歷已經讓他們成了功利主義的代表,他們在一間日式老宅前在乎著孩子的作業能否完成,卻不願抬眼去看多田榮吉何許人也。

  老樹下的迴廊望出去看見的是淡水河對岸的觀音山,這般景緻若沒那些現代化的高樓大廈該有多美麗。我依循安放在屋內的指示牌尋找著屋頂上的彈孔,或在一個角落發現村上春樹與筆記本上歷來遊客的塗鴉與留言。我也留下了我的,很正經、嚴肅八百,與遊樂戲耍的氣氛不搭,但我覺得老屋可能會喜歡。

 

 

  這次遊歷留下的照片不多,大多數的回憶都讓朋友拍成照片帶走了。

  我負責帶路、咀嚼過往的足跡,然後發現新的淡水印象。

  我們彎上真理街,去小白宮晃了一圈。原本想去淡江中學裡看看馬偕墓與八角塔,這是我上回想尋卻沒尋得的,可惜沒有開放。沿路從教士會館開始漫遊過去,馬偕故居沒有開放,姑娘樓也沒有,那間牧師樓的咖啡廳倒是開著。但望過去就是真理大學的禮拜堂,太叫人興奮,一個轉彎,沒多做停留就走進真理大學的大門。

  晃過中央水池,看過牛津學堂。

  我很難跟朋友說明為什麼我老愛追逐著馬偕博士的腳步。我一直認為馬偕博士應該是淡水這塊土地、以及居住在這裡的住民的共同記憶,我只是半個淡水人,曾經的淡水人,搬家後就很少再回來,但說實話,住在這附近的時候不以為意,離開久了才開始想回去找尋這些歷史的、有故事的東西。

  這感覺很幽微,是旅行,卻像返鄉。

  真理大學的禮拜堂沒有開放,於是從旁邊的小門到了英國領事館,省卻我第一次來不知門路還得走陡坡的功夫。

  天氣仍是時晴時陰,唯一不變的是毛毛細雨。

 

 

  小雨天很適合淡水這樣的地方,但我卻更喜歡有陽光在的時候。混過亞洲樣式的紅磚英式建築迴廊間的光影,幽魂的細語似乎會變得更加栩栩如生。英國領事館一樓常設展沒什麼大變動,我說這裡本來是西班牙人佔領的,後來清廷來了,英國人也來了就跟清政府租用,也不知道說對了還是不對,小時候對台灣歷史不感興趣,現在就算有說明告示牌能看,我也不知道從何篩選我要的資訊。「領事裁判權」早已不在我的腦海中,甚至我也忘了台南也有間領事館,樣式就跟淡水的很像。

  我知道的台灣太少、太遠、太虛幻。

  二樓正開設畫展,不太聽過畫家的名字,一看才知道是真理大學的校長林文昌與其妻子歐秀名的聯合畫展。畫上有的是剛剛一路過來時看過的風景,當然也有的是沒看過的,如夜裡的觀音山。有幾幅畫看起來很印象派,甚至很秀拉,但一個轉彎,看見那幅仿梵谷「星夜」筆法的夕景觀音山的時候我震懾了,甚至忘了去細看這幅畫的名字。

  好巧。我正在撰寫與梵谷畫作有關的小說,此時此刻在意料之外的地方遇見梵谷,很是驚訝!這是何等的巧合。或許那些像秀拉點畫的畫作並不是在模仿秀拉,而是畫家在吸收梵谷的畫法,熱情而毫無章法的、與畫家本人細膩工整的風格融合之後,成了那樣的點畫風格。重要的是,畫中的是觀音山,實地實景,你只要轉頭望出窗外就會看見的景色,就在畫裡,有種雙重的衝擊像河浪沖刷過來。

  有一說是,藝術家的使命是看見一般人忽略的景色,並將它再次呈現在世人眼前。我在那幅畫前信了這句話。

  後來我看了隔壁的地牢,上次我獨自來沒看見這裡開放。

  沿路上好多中國人、韓國人還有日本人,突然很好奇他們有沒有在這裡看見自己國家的位置。我看見的台灣很稀薄,還不成形,只有觀音山的形狀是清楚的、壯烈又時而溫柔的。

  我們下山,本要從老街往返捷運站,突然想起還沒去吃阿給。

  就又從三民路與中正路的路口彎上山去。

  去回經過了兩次木下靜涯的故居沒進去,也是我漏掉了,真是不盡責的嚮導。

  吃阿給之前,朋友說想看看台灣的圖書館,於是我就帶他去了。

  我們在圖書館裡待了一會兒,我想著雨快停,但它仍然盤據在這兒不走,反而是太陽先放棄了。我沒留心朋友找到了甚麼樣的書,我則到處晃晃,這裡我以前常來,十年前了吧。只是十年,我卻沒什麼印象了,人的記憶是挺不可靠的。

  我在翻了一本《台灣美術家一百年》的書,沒找著陳澄波。我也不是想刻意找,只是看見郭雪湖的名字,那我比較熟悉的陳澄波也該有吧?但我想錯了。這一百年的台灣美術史是可以任意忘記陳澄波的嗎?噗浪上有朋友說這讓他感到憤怒,我卻不明白我該做何感想。

  當現世的大人們只忙著替孩子們做作業,似乎也不能強求他們要記得陳澄波了。

  決心放下藝術類的書籍,在某個宗教的櫃子最底層發現了馬偕博士的日記,三本,都挺厚的。隨手翻開第一冊,讀了幾行字,熱淚已經盈眶。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事,或許是替剛才的陳澄波打抱不平吧,但也或許是別的。「馬偕」二字在台灣人的心中早就不具歷史意義,而是醫院的代名詞。

  「噢,我今天在馬偕有掛號某某科。」

  「我之前在馬偕上班耶,怎麼沒遇過你?」

  「我就住馬偕附近,捷運雙連站下車。」

  人們叫著他的名字但從沒真的認識過他。我看著他上山下海的日記,他去偏遠的地區替人拔牙、傳教,他在淡水成立書院學堂,他做了很多在現代微不足道、但對當時當地人或許意義重大的事,我們沒理由忘記他,但我們真的忘記了。

  人的記憶真的是挺不可靠的。

  我放下書本,感覺馬偕博士的幽魂在我身邊,我知道我帶不走他,但我可以時常來看看他。

  離開圖書館,上了坡吃了阿給。坐在鐵桌對面的孩子母親正在打電話預約一間離淡水很遠很遠的餐廳,我吃著我的阿給,心裡沒別的想法,只有懊惱忘了點魚丸湯。

  下山,我們回程。

  回程的路上也是一直下著雨,老街上卻是擁擠著人山人海。

  我們來,我們經過,我們離開。跟著人潮擠進捷運站、幾近捷運車廂,我回想著這一趟我記得了什麼。啊,我們沒去看滬尾砲台,也沒找到馬偕博士當年登陸的地方,但沒關係,或許下次吧。

  下次我會再來。

  再來把應該記得的都記在心上,帶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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